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Vol. 17 Issue (5): 545-550       
空间与思维:以特纳的空间认知理论解读《天路历程》
蒋 展, 何辉斌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摘要: 《天路历程》是英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尽管研究颇多,但从作者与读者的思维与认知的角度仍有尚多挖掘空间。马克·特纳在《文学的心灵》中所提出的空间认知理论为此研究提供了理论依据。小说文本中蕴含的从源空间到目标空间的投射模式、多重空间混合以产生更丰富的含义,以及读者通过想象获得的跨空间的全面认知,揭示出作者班扬在创作文学作品与读者理解作品时与空间密不可分的思维模式。如此便可对小说的创作思维与读者的理解思维作出新的解释,说明利用空间进行认知是人的基本思维方式。
关键词: 《天路历程》     马克·特纳     空间     思维     认知    
Space and Thinking: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Pilgrim’s Progress Based on Turner's Cognitive Space Theory
JIANG Zhan, HE Hui-bi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Abstract: The Pilgrim's Progress stands out as a landmark in the history of British literature. In spite of its considerable research, the explor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author as well as the reader's thinking and cognition remains to be done. The theory of cognitive space put forward by Mark Turner in The Literary Mind provides a theoretical foundation for such studies. As reflected in the novel texts, the projection mode from the source space to the target space, the blending of multiple spaces which gives rise to rich meanings and the reader's comprehensive cognition across spaces through imagination reveal that the thinking modes of Bunyan's creation and the reader's understanding are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 space, so as to interpret the creation and understanding thought from a new angle and illustrate that the cognition by means of space is people's fundamental way of thinking.
Key words: The Pilgrim's Progress     Mark Turner     space     thinking     cognition    

英国清教作家约翰·班扬(John Bunyan)的著作《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作为仅次于《圣经》的宗教经典,是英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将其誉为“福音书有史以来最好的集大成者”[1]133。纵观此前学者对《天路历程》所进行的大量研究,多集中在对其中所蕴含的宗教思想的分析,如“加尔文主义在《天路历程》中的体现及其价值与影响探析”[2],以及对小说译本的研究,如“从哲学阐释学看《天路历程》的三个中译本”[3],或从作者生平出发进行研究,如《约翰·班扬》(John Bunyan)。尽管研究文献颇多,但国内鲜有学者从文学认知批评的角度对小说进行分析,仅有学者马荣探究了《天路历程》创作的认知模式[4]。本文也将从这一视角进行更深入的探索,不仅从作者的创作思维,也从读者的理解思维对《天路历程》进行新的解读。

文学认知批评是跨学科的新兴领域,将文学批评与认知科学相结合,从自然科学角度出发对文学的疆域进行拓展。“尽管文学认知领域的学者会利用认知科学领域的深刻见解,他们仍批判性地、讲求实效地对待这些发现,根据自己的学科知识进行深入思考。”[5]2将文学批评扩展到其他领域,并不会消减文学性,而是“在文学及文化研究领域与多种理论范式更丰富地结合”[5]2。该领域的领军人物马克·特纳(Mark Turner)在《文学的心灵》(The Literary Mind)中提出了空间认知理论。他以人的思维为立足点,将叙述的方式划分为一个个空间,进行细致而深入的剖析。他将文本中所包含的源空间、目标空间、空间之间的投射与混合,以及人所具有的跨越空间的认知能力挖掘出来,以说明不仅是文学作品,而且人的日常思维在本质上也是由一个个空间中的故事所组成。将文学批评与思维相结合,使其不再局限于一个学科之内,而是结合其他学科对文学进行审视,便能够获得更多维的解读,这也正是拙文试图达到的目的。根据特纳的空间认知理论,将对《天路历程》中所包含的空间故事、空间之间的投射、多重空间的混合,以及人们对文本超越空间的认知进行探究,对小说的创作思维与读者对叙事意义的理解作出新的解释,以说明利用空间进行认知是人的基本思维方式,与特纳关于人的日常思维的结论相契合。

一、 空间的投射

特纳认为,将空间中的故事进行投射形成寓言是人类思维的基本方式,是对于人的认知来说不可或缺的文学能力。在这里,特纳重新定义了“故事”与“寓言”。特纳对于“寓言”的标准不同于现代的一般看法,即将寓言视为一种创造性的文学体裁,一般具有寓教于乐的性质。在他看来:“将一个故事投射到另一个故事就是寓言。”[6]7其中,投射的故事属于源空间(source space),被投射的故事属于目标空间(target space)。所谓的“故事”的范围也不仅仅是文学作品里所创作的富于娱乐性的故事,而是组成这些故事成品的最简单的小故事,例如“将牛奶倒入杯子”[6]13这样的简单叙事。《天路历程》是典型的寓言体小说,“在任何一种语种中,流传百世的寓言的最佳样本,创作于这位自学成才的乡巴佬之手”[7],但在这里,对寓言的研究是探查最内核的故事与其所在空间之间的投射。寓言通过投射将故事组合,便产生了富含意义的叙事,思维活动以此为基础。

在特纳的理论框架下,对《天路历程》中“寓言”所进行的分析也就不同于传统的探讨圣经故事在小说文本中的体现,而是从更微观的视野探究其以故事为基础的叙述的内在结构。思维并非毫无规律可循,而是形成了一定的模式,人的表述正是遵循这些模式进行的。针对故事,特纳提出了“意象图式”(image schemas),即“我们的感觉与运动经验中循环出现的骨架型模式”[6]16。这些意象图式是故事的内在结构,构成了故事的骨架。将一个包含意象图式的故事投射到另外的故事上,便构成了特纳所说的“寓言”。《天路历程》的叙事中,包含了大量“意象图式”所投射而成的“寓言”。以主人公“基督徒”初遇传道者时两者的对话为例:

这个人回答,因为我害怕背上的重负会使我陷下坟墓,那样我就会进入地狱。先生,如果我不进入监狱,我就不能够走向审判,然后再从那里走向死刑。这些想法使我哭泣。

传道者说,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呢?

那个人回答道,因为我不知道往哪里去。

传道者交给那人一卷羊皮纸,里面写道,逃离即将到来的上帝的愤怒吧。[8]14-15

对话中所大量蕴含的便是特纳所提出的最常见的意象图式之一:“沿着路线的运动(motion along a path)。”[6]16“运动这一身体事件通常包含地点的改变……,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的改变构成了处境的改变,由此造成处境变化的原因便是沿着一条路线的运动。”[6]29文中“进入”“走向”等词语符合这一意象图式的基本结构,即表明身体从一个地点到另一地点的运动。班扬将这一意象图式投射到非身体性的事件上,这样“被关押进监狱”便为“进入监狱”,“接受审判”转为“走向审判”,“接受死刑”易为“走向死刑”,且“做某件事”成了“往哪里去”,“避免惩罚”变为“逃离”。包含意象图式的故事为源空间,非身体性的事件故事为目标空间;从源空间投射到目标空间,构成的故事便成为了特纳所谓的“寓言”。班扬将这一意象图式自然而然、浑然天成地运用于文本创作中,使简单的投射变为富有叙事意义的文本,以此完成了这段关于罪孽与救赎的写作。

特纳将这样的投射命名为“行动者即移动者(actors are movers)”,是“将身体移动的故事投射到行为故事的一种动态的、灵活的、自我强化的模式”[6]39。不仅作者利用这样的投射进行创作,读者也是在这样的思维上对文本进行解读。读者对“进入监狱”“走向审判”“走向死刑”等表述的理解来自于潜意识对源空间里包含意象图式的故事的掌握,以及思维深处所具备的与此相关的投射的知识,它们是“不会引人注意但却使生活成为可能的知识”[6]14。正是由于投射是人思维的基本方式,才会使作者将大量的投射蕴含于行文中以传达意义,而读者也能够理解投射所构成的文本想要表达的意义。

从小说整体来看,整部小说的写作框架建立在“思想者即移动者(a thinker is a mover)”[6]44这一投射之上,这样“在思想这一非空间故事中的主人公,便可以借由从移动与操纵的空间性动作故事的投射来理解”[6]44。班扬欲表达的主旨为:基督徒逃离罪恶,历经磨难与考验,在此过程中宗教信仰得以深化,思想得到升华,最终获得了灵魂的救赎。根据“思想者即移动者”的投射模式,基督徒在宗教思想上的转变是一个非空间性的思想故事,而作者班扬将空间性的动作故事投射其上,便构成了小说的主体框架,这也是班扬的主要创作思维。基督徒踏上从毁灭城通往锡安山的朝圣之旅,沿途碰见各种恶魔恶人,遭遇千难万险,凭借坚韧不拔之志,他全身而退,最终到达天国。“[旅行故事中]旅行者的身体是空间性的、字面意义的,而心灵却是比喻义的。”[6]44这一投射模式中,源空间即从起点移动到终点的动作故事,目标空间即从罪恶到救赎的思想故事。在此意义上,行动者从起点到终点的移动投射到从罪恶到净化的救赎上,便成为毁灭城到锡安山的朝圣之旅;移动中的障碍投射到获得灵魂救赎过程中的思想冲突上,便成为朝圣之旅中陷入的“艰难山”“死荫谷”;妨碍移动的阻力投射到救赎过程中所遇到的恶人上,便成为朝圣之旅中百般阻挠基督徒前进的“世故先生”“亚坡伦”。班扬将人体的移动投射到心灵的转变上,与特纳所提出的“将移动与操纵的空间性的动作故事投射到宗教思想转变的非空间性故事上”[6]45的思维方式相契合。特纳称“心理状态就是物理位置,从一种状态变为另一种状态就是空间里的位置发生变化”[6]45。班扬将这样的思想运用于小说创作中,利用投射形成了小说创作的主体思维框架。

投射的故事所属为源空间,被投射的故事所属为目标空间,“投射是将结构从我们已理解的源空间投射到我们想要理解的目标空间”[6]17。如此投射所产生的结果,便是特纳所称的寓言的范畴。“作为文学作品的寓言存在于小说中,但我称做寓言的思维方式却在每个人的头脑中有着最广泛的应用。”[6]7投射的思维不仅是班扬创作《天路历程》这样的文学作品所持的思维,更是普通读者对作品进行理解所需的思维基础。班扬在《天路历程》中所使用的大量投射能够不着痕迹地印入读者的头脑中,正是因为人的思维最为基本的方式便是将故事进行投射。“我们对社会、心理与抽象领域的理解建立在我们对空间与身体故事的理解基础上。”[6]51将已理解的故事投射于想要理解的故事之上,是人类的日常思维方式。投射形成寓言不仅仅是文学的形式,也是日常思维的形式,存在于每个人的头脑中,如此才构成了对文学作品理解的基础。

二、 空间的混合

除了源空间与目标空间,特纳还提出了混合空间(blended space)。混合空间是针对源空间与目标空间之间的不对称性。“源空间与目标空间不对应、不能够直接被投射到目标空间的信息便被带入了混合空间。”[6]66前文所分析的从源空间到目标空间的投射是“直接的、单方向的、绝对的”[6]60,但特纳称,形成寓言的机制并不仅限于此。“寓言具备叙事意义至少经过两个空间。实际上,其他的空间[即混合空间]也参与进来,它们的参与并不只是简单的附加,而是最重要的一个方面。”[6]57这种情况下,源空间与目标空间就成为了输入空间(input space),输入的信息经混合空间混合后形成赋有含义的结构,再投射回目标空间,以此获得叙事意义。

从输入空间到混合空间的投影与从源空间到目标空间的投射最突出的区别在于,前者的投射不一定一一配对,“输入空间之间的关系也不一定为源空间与目标空间”[6]68。较典型的是被特纳称为“概念混合”(conceptual blending)的“带有人的特征的动物”,认为“拟人化或许是混合空间里最为彻底分析的结果”[6]76。《天路历程》中大量使用象征的手法,“以象征性术语进行思考仅仅是班扬的一个习惯”[1]128。根据特纳的理论,可以对《天路历程》中所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形象背后的创作过程进行解读。以名为“无知”的反面人物为例。“无知”是基督徒在朝圣之旅途中碰到的一位天路旅客,虽是在通往天国的路上,但对宗教信仰一无所知,“不懂得什么是赦罪的义,不懂怎样依靠对它的信仰来保全灵魂,逃离上帝的愤怒……,也不懂信仰耶稣之义的真正作用”[8]152。这种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便是混合而来。首先是特纳所提出的“因果关系的重复结构(causal tautology)”,即“死亡导致死亡,睡眠导致睡眠,饥饿导致饥饿,欲望导致欲望”[6]77。前者为抽象的概念,后者为实际的行为。“在因果关系的重复这样的抽象结构中,同一类型的事件有着同一抽象致因。”[6]77将这一结构与无知的具体行为混合,便会得到混合结构,即无知的行为是由“无知”这一抽象概念所导致的。将这一混合结构再与事件作为施动者的结构“事件即动作(events are actions)”[6]26相混合,这样“无知”这一概念便能够成为无知行为的施动者,将混合空间中所形成的结构投射到目标空间使这一结构产生叙事意义的小说中的世界,也就诞生了小说中象征“无知”这一概念的人物。这一混合空间有至少三个输入空间,即包含“因果关系的重复结构”的空间、无知的具体行为所在的空间,以及包含“事件即动作”这一结构的空间,但它们之中的元素并非一一对应,之间的关系也并非绝对的源空间与目标空间。然而,“尽管元素并不匹配,混合仍能够将元素结合产生想要的效果”[6]80。人物“无知”不单独存在于任何输入空间,而是存在于混合空间,人物形象的诞生是多重空间混合的结果。这样的混合为班扬所大量运用,小说中的人物与地点都富含象征意义,而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背后则是空间混合的创作思维。

从小说整体层面来看,小说由被叙述的故事空间与叙述空间混合而来。“通常来说我们将这两种空间分开,但在特定的混合空间,又将两者混合。”[6]74《天路历程》以梦境为背景,“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8]13。所有的故事发生在梦里,小说以做梦人的口吻与眼光行文,描述梦里的人与事。故事里的人物存在于故事发生的空间,而故事的叙述者存在于叙述空间。按常理,叙述者对于故事发生的空间没有支配力,只对自己所存在的叙述空间有着绝对的控制力,“能够转换叙述的时间与地点的焦点”[6]75。然而在小说中,叙述者与故事中人物存在于同一空间,这便是混合空间。“只有在混合空间中,叙述者、故事中人物、读者才在同一个世界。”[6]75以小说中基督徒与其同伴忠信在浮华镇即将受审的场景为例。

他们又想起了忠实的朋友传道者所说的话,因为他告诉过他们即将遭遇的事,因此他们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直面磨难。他们现在彼此安慰,说谁命中注定要遭受苦难,谁就能得到最好的归宿;因此各自都暗地里希望自己是那个人。但是他们还是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万能的上帝,他们对现在的处境泰然处之,听天由命。[8]97

通过这段话,叙述者向读者展现了基督徒与忠信各自的内心活动、所说的话、所见视角与心理状态。在这个混合空间中,叙述者、读者与故事中的人物存在于同一个世界。特纳称,当叙述者出入故事人物的头脑(“他们又想起”),同一个人物的视角转换到另一个人物(“彼此安慰”“各自暗地里希望”),提供任何一种内心想法(“希望”),对人物做出评价(“处之泰然”“听天由命”),或是告诉读者人物所强烈感受到的某种情感(“坚定信念,直面磨难”),那么叙述者“便是在做于被叙述的故事空间中所不可能的事,并且这些事所存在的世界对于叙述空间来说也不是真实存在的”[6]75。在故事所发生的空间,人物各自的思想是互不可知的,不可能有一种力量如全能的神一般洞悉一切;而将所有这一切叙述出来的世界,也不可能脱离故事所发生的空间,完全存在于叙述空间。因此,将两者混合的混合空间,才能够使这一切“既是可能的,又是真实的”[6]76。小说中做梦人所叙述的世界,是故事发生的空间与叙述者所在空间混合而成的空间。班扬空间混合的创作思维贯穿整部小说,将基督徒的朝圣之旅置于梦境中,以做梦人的叙述口吻将客观发生的故事与超越客观的心理评价融为一体。

加入了混合空间,投射会变得复杂,但对人的思维方式却能够作出更全面的解释。“意义是多重空间的一系列复杂的投射、混合与融合的结果。意义从来不存在于单一地方。”[6]106单一的空间无法承载富含叙事意义的表述,班扬在《天路历程》中大量使用空间的混合以使自己的表述意义完整。他将各种富有含义的元素进行混合,但“混合结构并不是输入元素的静态骨架模型,而是有着自己的生命力,它包含了并非从输入元素所得来的结构,这样的结构一旦形成,便能够自行发展”[6]83。混合而成的结构具备了单一输入元素所无法表达的含义,在被叙述的故事内与超出故事的客观评述中进出自如、游刃有余,从而能够通过叙述口吻将自己的思想蕴含其中。这样的混合并非只是班扬作为文学作品的创作者所特有的文学能力,而是普遍存在于人的思维中,“在知觉、理解、记忆的最基本的层面,混合是最根本的”[6]110。因此,混合并非是班扬作为作家的思想产物,而是其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思维。正因为空间的混合是人的基本思维方式,读者对小说文本的理解也建立在其上,能够在混合空间中把握文本所传达的叙事意义。

三、 跨越空间的认知

当人们认知事物时,由于无法拥有全能般的上帝之眼,因此只能从单一、局部的视角进行。故事发生于不同空间,当人们受制于单一视角,从一个空间去看待故事,便会忽视故事在其他空间的存在,从而无法获得一个全面的认知。那么读者如何能够全面地理解故事呢?特纳提出,依靠想象获得跨越空间的认知。“依靠想象能够构建另外的焦点与视角的空间”,这样我们便“将每个空间的元素与其在其他空间的对应元素连接起来”,“将这些不同的空间都与同一个故事相连”[6]117。他认为,人的头脑有这样的能力,能够将片段式的信息融合进一个心理构建。这种跨越空间的认知能力保证了读者横跨整个文本理解小说中的叙事,从而对故事的全貌有了整体的把握。

从不同的空间视角去看待同一个故事会有不同的认知,将空间投射到时间中,便会由空间视角得到时间视角,即从不同的时间去看待同一个故事也会有不同的认知。“因为空间本是相对于空间视角而定义的,经过投射,空间的定义便可以与时间视角有关”[6]118,即时间也可以看做是一种空间。依据特纳的观点,“时空是相联系的,当我们想象别的空间时,也就进入了别的时间”[9]。故事的发展是横跨时空的,当时空被看做一个个不同的空间,读者若是能够将同一故事在不同空间中的表现相连,获得跨越空间的认知,便会看到其全貌。《天路历程》中基督徒朝圣的故事贯穿了不同的时空,他所走过的每一段旅程,遇见的每一位路人,都可切割为一个不同的空间,在每一个空间都会有故事都会以不同的面貌存在着。“文学的心灵应该熟练于连接时空。”[6]124读者通过识别其中匹配的元素,借助想象在心理空间中构建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从而获得对朝圣之旅的全面认知。

根据特纳的理论,要将不同时空中的事件通过想象连接成一个故事,第一个方法是要利用身份。“在不同的时空中产生连贯性的方法之一就是通过身份连接”,故事虽然涉及不同的时空,“但我们可以将它们统一,利用身份连接将不同视角的空间连接为同一个空间故事”[6]133。以单一的视角看待《天路历程》,将每一个片段切割为不同的空间,会发现在这些空间中发生的故事有显著差别。但如果利用主人公基督徒的身份将这些故事连接,读者的思维就会跨越所有故事所存在的空间,将朝圣的过程看作同一故事。基督徒在通往天国的途中,时而坚韧不拔、执着信仰,不为诱惑所动摇,不为恶势所屈服,如在屈辱谷被魔王亚坡伦所威胁阻挠,经历一场恶斗,基督徒险些丧失生命,仍未放弃朝圣的信念;时而又胆小懦弱、意志消沉,沉溺于安逸,止步于艰险,“在绝望潭差点儿淹死的时候,曾懊悔当初不该出发;曾经沉溺于罪恶的贪睡中,因此丢失了宝贵的卷轴;当见到狮子的时候,几乎吓得掉头就走”[8]63。如果以单一的空间视角来分别看待这些片段,它们是截然不同的故事,但通过基督徒的身份,读者便能够通过想象将不同空间中的故事相连。“身份联系将不同空间的视角与焦点相连,无论它是存在于空间中还是时间中。”[6]122因此,即使涉及不同的空间,只要抓住了基督徒的主人公身份,读者仍能将其所属的不同空间贯穿起来,将整个朝圣的过程看作一个完整的故事,保证了认知的全面性。

特纳提出的另一个方法是利用角色设定。读者根据角色所设定的特征进行想象,“在心理空间的巨大差异中获得连贯性”[6]133。一个人物出现在不同的故事中,也就是在相互平行的空间中做着相异的事,但“一个故事里的角色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与其他故事里的同一角色相连”[6]134。要将不同的空间连接为一个故事,便需要读者利用角色的设定在心理通过想象构建一个完整的故事。《天路历程》中,主人公名为基督徒,所代表的角色便是虔诚而执着的信仰者。并且,作者班扬将自己蕴含于其中。“基督徒代表了每个追寻圣徒般生活的人,但是最主要的,基督徒就是班扬本人。”[10]“根据‘事物的本质’或‘本质导致行为’的通俗理论,人格可以从所扮演的角色中逆向推导出来”[6]133,读者因这样的角色设定所推导出的人物品格便是正面的,必为信仰坚定的朝圣者。对这样的本质心知肚明,便会在面对不同时空中基督徒的不同故事时,在心理上跨越众多空间保持一致性。“人格是一种连接方式……,我们预期有着某种人格的人物在不同的故事中也有着相似的角色。”[6]134无论在不同的空间中所做为何,基督徒的角色所设定的人格是固定的,即为了朝圣的目标而一往无前。这样,读者便通过对角色的突出,利用想象将涉及不同空间的故事贯穿为同一过程,全面认知朝圣之路。

无论是利用身份还是角色,都是读者跨越文本中不同的空间构建连贯性的方法。通过想象,读者在面对单一空间故事时,同样能够看到同一故事在其他空间中的表现,将多重空间相结合,获得故事的全貌。这样便跳出单一的视角,超越时空的局限性,达到对故事的全面认知。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对故事的理解通常被当作与生俱来的能力,而结合特纳的理论,才能发掘这样的理解方式与空间思维密不可分。跨空间的认知能力是读者理解文本的保证,从多个空间中获得故事的完整性,才能领会作者所传达的叙事含义。

四、 结 语

无论是小说的创作思维,还是读者的理解思维,都与空间密不可分,利用空间的思维是人们日常思维的基本方式。故事发生于空间中,人脑通过空间的投射、混合与跨空间的认知能力进行意义的传达以及领悟。班扬利用空间进行小说创作、谋篇布局,架构了整个故事框架以传达其宗教思想,并非仅仅是由于他作为一位小说家的文学能力,而是人的头脑在本质上就是利用空间进行思维。而正因为如此,读者也能够在班扬所构建的多重空间中获得对《天路历程》文本所想要传达的意义的理解,跨越单一空间的局限性,在把握故事全貌的基础上理解其思想。所有的空间都是人脑认知事物的空间,人们对事物的认知蕴含于对空间的利用与解读中,正是通过空间这种思维的基本媒介,作者与读者之间才会心灵相通。空间中故事的投射、混合与连接以组成富含意义的叙事表达,既是文学家传情达意、舞文弄墨的文学手段,也是普通读者心领神会、表情见意的日常思维方式。

参考文献
[1] Sadler L V. John Bunyan [M].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79.(2)
[2] 李婷. 加尔文主义在《天路历程》中的体现及其价值与影响探析[J]. 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5):273-275.(1)
[3] 李召慧. 从哲学阐释学看《天路历程》的三个中译本[D]. 重庆: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2013.(1)
[4] 马荣. 基督教文学经典《天路历程》文本创作的认知模式[J]. 短篇小说, 2013(3):57-59.(1)
[5] Zunshine L.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 [C]//Zunshine L.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1)
[6] Turner M. The Literary Mind [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36)
[7] Sweetman D J.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and John Bunyan's Pilgrim's Progress: Symbol and Allegory as Literary Representations of Redemption [D]. Madison: The Casperson School of Graduate Shudies, Drew University, 2012:23.(1)
[8] Bunyan J. The Pilgrim's Progress [M].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2003.(5)
[9] 何辉斌. 文学疆域的拓宽和思维观念的颠覆[J]. 当代外国文学, 2009(1):60.(1)
[10] Heydt B. A Tinker's Treasure: John Bunyan and The Pilgrim's Progress[J]. British Heritage, 2006(9):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