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于18世纪英国的哥特式写作风格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发展,呈现出多元化和地域化的特征。最具代表性的英国哥特小说家安·莱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将哥特式小说分为“本体恐怖”和“心理恐怖”两种类型。前者以“恐怖”(horror)为目的,通过超现实主义的暴力、凶杀等描述刺激人的感官;而后者以“恐惧”(terror)为目的,作品中很少或几乎不出现超现实主义的幽灵,只是通过充满悬念的“未知物”存在,暗示可能发生的凶险。夏洛特·勃朗蒂和托马斯·哈代等英国作家在作品中运用神秘、悬念和家庭暴力等哥特因素来挑战维多利亚时期盛行的功利主义及理性的传统,引发人们对人类潜在的暴力性等道德伦理问题的思考。由美国内战激发的哥特写作的另一分支南方哥特式小说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盛行。美国南方作家如威廉·福克纳和田纳西·威廉姆斯等人在小说中越来越多地把现实生活中的场景描绘进来,对美国南方战后的历史和人性本质进行现实主义书写。田纳西·威廉姆斯认为南方哥特式小说具有感性和浪漫的本质,以此来表达现代经验中潜在的可怕。
加拿大哥特式写作的风格特征则与它独特的历史身份相关。加拿大的早期殖民者被冠以“永久迷失的异乡人来自旧世界,在新世界中迷失的旅客”[1]。这种迷茫的身份促就了加拿大人长久以来的哥特式、分裂式的自我意识。加拿大批评家斯洛伯顿·萨克(Slobodan Sucur)将哥特式小说的核心特征总结为“对恐惧的探索”,它的本质即是“恐惧是可能的” [2]。这一定义拓宽了哥特式的写作空间,同时也将哥特式从鬼魅的中世纪城堡、受困的女子和嗜血的恶棍等固定形象中分离出来,给加拿大哥特诗学带来了新的灵感。近年来,加拿大文学的关注焦点转向了更注重主观的恐惧感或者个人内在本质中的威胁性因素的精神生存。从诸多作品可以发现,与人们预期的相反,似乎某些恐惧感更可能在乡村小镇而非未开化的荒野环境中释放出来。一些学者和批评家用“南安大略哥特式”来描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罗伯森·戴维斯等加拿大主流作家的写作风格,这一概念准确地表达了加拿大的诡异性身份特征:民族身份的矛盾性及夹杂在单调、怪诞生活中的突发暴力。近年来,评论家们普遍认为南安大略哥特风格最具代表性的作家非“短篇小说女王”艾丽丝·门罗莫属。南安大略地区的多个小镇在门罗的小说中轮番登场,每个屋檐下似乎都有尘封已久的记忆和无法言说的秘密。门罗尤其擅长挖掘乡村小镇日常生活环境所衍生的恐怖,抽丝剥茧般揭示其间隐藏的秘密和谎言。因此,门罗的作品中弥漫着一股具有强烈地域特色的南安大略哥特风。
加拿大文学大师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最早发现门罗小说中哥特因素的批评家之一。早在1972年她就曾评论说:门罗创造了一个具有哥特式离奇的程式化世界[3]。对门罗作品颇有研究的加拿大学者贝弗莉·拉斯波瑞奇(Beverly Rasporich)将门罗作品中的南安大略小镇背景与哥特式的未知和恐怖联系起来。她指出,本该向人们提供庇护和安全感的小镇反而成为了产生恐惧的源头[4]。纵观其作品,虽然门罗的小镇并没有出现类似18世纪的将女主人公逼进危险境地的城堡,但她在看似描写日常生活的超现实主义故事中却加入了对恐惧的心理投射。这一特点与安·莱德克利夫提出的“心理恐怖”不谋而合即通过充满悬念的“未知物”存在,暗示可能发生的凶险。在小镇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门罗发掘出一股股令人感到恐怖的暗流。潜在的欲望和暴力,仿佛随时会如火山喷发一般,让人心惊胆战。门罗作品的主题如恐惧、压抑和死亡,连同梦境、幻觉和书信等情节手段共同营造了一个充满悬疑和未知的哥特世界。她以客观而冷静的笔触展现了小镇人们在社区和家庭中可能遭受的邪恶,揭示了给人物带来身心威胁和恐惧感的欲望与野心。本文拟以门罗的短篇小说《公开的秘密》为例来探究她作品中的南安大略哥特风格特征,剖析门罗如何通过揭示小镇的暴力事件所引发的恐惧将人们带入一个悬疑丛生的哥特空间,挖掘小镇潜藏在日常生活表面下的秘密与邪恶,同时阐析南安大略哥特风格中突出的女性视角和女性心理,从而试图为门罗作品的解读提供一个哥特维度的新视角。
一、小镇怪诞生活中的恐惧和诡异1994年出版、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上停留数周并斩获英国WH.史密斯文学奖及其他多个奖项的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集《公开的秘密》以精巧的构思、复杂纠结的情节将南安大略哥特式风格推向了高潮:八个风格迥异的故事都包含着既无法解释却又宿命般发生的事件。门罗曾在最具自传性质的短篇《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的结尾写道:“朱比利和其他地方一样,人们的生活枯燥、简单,同时又不可思议、不可捉摸就如同铺着厨房油布的幽深洞穴。”[5]透过《公开的秘密》,她揭示了油布下隐藏的恐怖和暴力:小镇女孩莫名地消失、被害;一桩扑朔迷离、数年后还无法确定真凶的谋杀;中年男子“破坏者”对少女的性侵害。整部小说集里,门罗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将锁藏已久的秘密释放出来。在人物零碎的记忆片段、似梦似真的幻觉场景中,缠绕已久的过去变得更加暧昧不清、令人不安。小说集里的同名短篇《公开的秘密》则是其中最为黑暗、最为缠结的一篇。
《公开的秘密》围绕上个世纪60年代,安大略省卡斯泰尔斯小镇一个年轻女孩的离奇失踪案,揭示了卡斯泰尔斯小镇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疏离,挖掘了诡异和怪诞的氛围下潜藏的暴力与邪恶。在一个美妙无比的清晨,七名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参加由性格古怪的老处女玛丽·约翰斯通带队的加拿大女孩训练营周末远足活动时,名为希瑟·贝尔的女孩突然莫名失踪了,而玛丽却不以为然,固执地认为她只是在跟大家开玩笑。后来镇上出现了一些跟她失踪有关的蛛丝马迹:有人看见一个浅发女孩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还有人在墓地旁边听到一声尖叫。小镇的人们在经历短暂的不安之后,却开始将注意力转向了探究女孩的身份和家庭背景,得知她是镇上新来的,她妈妈在周末独自出门了,并且“她要么离异,要么根本没结过婚”[6]176。于是,人们的谈论微妙地暗示这个女孩是与众不同的,因此作出类似与人私奔这样大胆而又愚蠢的冒险举动也就不足为奇了。人们对女孩的消失并没有投注太多的关心,而她的失踪之谜也始终悬而未决。只有真正的女主人公莫琳在点滴回忆和思考中试图去触碰事实真相:“一面破旧的墙,隐蔽的门道和小路,墙后有动物出没,有时候墙后也有孤独的人,抛下社会的责任、稳定的身份、生活的意图,他们成了另外一些人。总有另一个人走在路上,与你相遇,他的脑子里全是关于你的计划,甚至在遇到你之前,他就想好了。”[6]181
小说的开篇便定下了压抑、阴郁的黑色基调,通过零星的人物对话引出的女孩失踪事件及种种迹象指向的潜在罪恶,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充满了悬疑和恐惧的氛围。这种夹杂在单调、怪诞现实生活中的暴力所引发的恐惧无疑是加拿大南安大略哥特风格的一个主要特征。透过小说的多处侧面描写和暗示,我们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样的场面:在隐蔽的小路或静寂的角落里,总有某双眼睛在盯着你,他可能对你早有企图,又或者躲藏在某处伺机而动。失踪女孩的命运似乎已经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了,但是小说直至结尾也没有揭示真正的疑凶,“希瑟找不到了。没有尸体,没有痕迹。她像灰尘一样被吹走了。她那张贴在公告栏上的照片将褪色”[6]206。失踪的女孩仿佛一阵风般散去,没有掀起一丝波澜。从外表看来,门罗的小镇依然是安静的:瀑布旁,街道上,庭院间,人们的生活一切照旧。然而愈是风平浪静的表象背后,就愈是潜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暗流。
与此同时,小说描绘了一幅单调而怪异、了无生趣的成年女性生活画面,与她们女孩时期的活泼与叛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小说中的几位成年女性都有着怪异的身材和奇特的长相,映衬了她们生活的枯燥无味。莫琳的表姐弗朗西斯身材矮胖,“灰白的头发如荆棘覆盖了整个脑袋,还有一张平淡无奇又粗鲁的脸”[6]171;而女孩们的领队玛丽·约翰斯通则“十三四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差点死掉。痊愈后她的腿短了,身体变得矮小厚实,肩膀歪了,脖子也有一点儿扭曲,大脑袋稍稍倾斜”[6]172。怪异的不仅是她的外表,女孩们觉得她简直就是疯狂的女人。每年的训练营中,她都是陈词滥调地对她们说教一番。希瑟失踪后她根本不急于寻找,只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莫琳的邻居玛丽安则更是缺乏女性美,“她脸色凝重,面部下垂让莫琳想到某种狗”[6]186,而且厚厚的浓妆让她看起来很古怪。小说中唯一一个外表庄重而高贵的女人似乎就是莫琳了,但她却有着令人颇为难堪的缺陷她的输卵管结扎导致了她无法生育。小镇的女人们似乎已经在平淡的生活中日益褪去了她们年轻时具有的活力,变得沉闷而无趣。
与女人们明显缺乏吸引力相比,小镇里的另一个现象更是诡异:男人们失去了彼此交流的能力。故事中的三位主要男性角色似乎患上了“集体失语症”。中风的后遗症让莫琳的丈夫、受人尊敬的斯蒂芬斯律师说话变得含糊不清,只能依靠莫琳帮他翻译,“他发出的命令声,除了莫琳任何人都听不清的命令”[6]201。而玛丽安暗示与希瑟的失踪案有关的斯德卡普先生在作了喉头切除手术之后就再也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于是人们坚定地认为是他做了什么,他一定和失踪案有关,以至于后来他被送到了精神康复中心。玛丽安的丈夫西奥·斯拉特先生似乎是三人中唯一能发声的男人,但他却举止怪异,在律师家拜访时只会不停地说“请,谢谢”[6]186。不可否认的是,语言的缺失直接导致了小镇人与人之间的误解与隔阂。失踪案牵涉的关键人物已经失去了沟通和表述的能力,彼此间彻底沉默疏离,使得原本就神秘莫测的事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小说中女人们的扭曲形象与男人们的集体失声构成了一幅诡异的哥特场景,加深了压抑、恐惧的心理氛围。作为小说的突出特征,“南安大略哥特式”强调的即是这样一种无法用逻辑和常理去解释的恐惧,残酷和可怕隐藏在日常生活的表皮下,事实的真相无从得知。
对于门罗如何将平常的时刻转变成恐怖的瞬间,或许弗洛伊德的名作《诡异论》可以解读其中的哥特因素。弗洛伊德认为,诡异属于“所有可怕的,所有令人恐惧和毛骨悚然的,所有本应潜藏却忽然败露的东西”[7]76。他认为诡异效应是“由于消除了想象和现实的差距时产生的,比如当我们本来以为是想象中的东西却真实地出现在眼前”[7]85。门罗笔下的南安大略小镇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着真实与虚幻,潜藏着诸多秘密和邪恶的诡异之地。
二、潜藏在“地图”背后的秘密与邪恶哥特风格的突出特点之一便是小说中隐含了多重秘密,这些或被掩盖、或被埋藏的秘密营造出悬疑丛生的紧张氛围,往往直到小说的结尾才揭开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或是出人意料的结局。艾丽丝·门罗无疑是一位制造悬念和意外的高手,她用妙笔勾勒出一幅幅极具南安大略地域特色的沸腾生活“地图”。这里既有阳光明媚的乡野农田,女人们的家长里短,同时也是一个充满哥特色彩的地方:无法言说的诡异事件,被掩埋的尸体,以及那些“地图”背后所隐藏的“公开的秘密”。用门罗的话说:你永远都别想弄明白那里发生的事[8]。
《公开的秘密》中暗藏了两个秘密:一个是半公开的,因为直到故事的结尾也没有揭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能从莫琳点滴的回忆片段和零碎的、暗示性的线索中逐渐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情节及可能杀害希瑟·贝尔的疑凶。在希瑟失踪两天后,玛丽安带着她刚结婚不久的丈夫西奥·斯拉特来到莫琳家里,向她和斯蒂芬斯律师诉说她在希瑟失踪当天的遭遇。他们当时为女孩们提供过乘凉场地。西奥还让她们向身上喷水消暑,而希瑟是那个“最调皮的一个,胆子最大,她抓住水管,把水扫向其他女孩身上最敏感的部位”[6]167。怪异的是,玛丽安绘声绘色地“表演”无法说话的斯德卡普先生如何来到她家,并用水泵将自己淋得全身湿透,神色不安,仿佛竭力想“告诉”她什么。如果玛丽安这样做是想转移目标而去指控斯德卡普,那么确实奏效了,因为后来警察搜查了他的房子,但一无所获,索性将他送到了精神健康中心。
在玛丽安“表演”的整个过程中,西奥几乎一言不发,但是他的面部表情却是惶恐而不安的,似乎在担心着什么。小说的高潮之处发生在这对夫妇离开之后,莫琳似乎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当她透过窗口继续观察这对夫妇时,奇怪地发现他们刚刚在餐厅里坐了很久,现在竟又坐在矮石墙上,“他们不说话,也不看对方,却默契无间,像是两个一起干体力活的人停下来休憩”[6]198。但接下来的情形却令人颇感意外:玛丽安似乎带着一种既爱又恨的情绪去安抚西奥,仿佛对待一个犯错的孩子。这个场景让莫琳猛然打了个冷战,她的“骨子里感到一股寒意”[6]199。一瞬间的顿悟让她感到不寒而栗:联想到西奥种种可疑的行为和怪异的举止及玛丽安欲盖弥彰的“表演”,他必定与希瑟的失踪有关,而且很有可能已经将她杀害。这个想法缠绕着她,令她惶惑不安,而她恨自己除了沉默竟然什么也不能做。更为难堪的是,洞悉秘密之后的她在慌乱恐惧之余又遭受了性变态丈夫的胡作非为。
透过这个潜藏在平静生活背后的秘密,小说揭示了人性中潜在的欲望与邪恶,以及在面临罪恶时人们的沉默和恐惧心理。没有直接和正面的对暴力事件的描述,也没有明确、清晰的线索,小说深具揭示性的细节却让人产生难言的心理恐怖。门罗现实主义中所隐含的哥特维度无疑是令人不安的,它们似乎在说明:“我们所怀疑的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发生在我们身边”[9]。正如弗朗西斯·哈特(Francis Hart)所言:“邪恶并非神话,也非迷信,而是人性或关系中存在的一个现实。”[10]人性的邪恶也正是门罗对南安大略小镇的现实主义写照,同时也验证了“恐惧是可能的”。莫琳凭直觉产生的顿悟可能无法成为法律证据,而丈夫的体面身份又是她必须顾及的,因为不能被人说闲话。她只能选择压抑和沉默,虽然沉默本身就是对邪恶的庇护;她只能将这个“公开的秘密”深埋在心底,终日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小说中的另一个秘密则是隐含在莫琳看似幸福的婚姻外表之下的。在小镇人们的心目中,她是个幸运的女人:拥有体面的丈夫、舒适的房子和无忧的生活。同时,这样的她也不得不承受随之而来的嫉恨。老处女约翰斯通小姐总是像戴着放大镜一般地审视她,带着嫉妒与愤懑,恨不得在她身上找到一点缺失之处,并时常冷嘲热讽地提醒她不得不面对的残酷事实。然而在看似光鲜的外表下,莫琳只能自吞苦水。她是斯蒂芬斯律师的第二任妻子,但自她流产且无法生育之后,她和丈夫的那种亲密关系也终结了。他总是嫌她不够成熟,甚至对她用一种生硬并威胁性的方式说话,这常让她眼含泪水,倍感受辱。更令人震惊、不为人知的秘密则是他经常对莫琳实施的“性虐待”:他常常是边喘息边欺凌着她,用命令的口吻对她加以羞辱。“之后她逃到卫生间。每逢这样的时刻,她都要扶住楼梯栏杆,她觉得是那样的空虚、无力。她要咬紧牙关,她并不想愤怒地吼叫,但忍不住发出生病似的呜咽,听起来就像是一只被揍了的小狗。”[6]202
“幸福”生活的表象与它所隐藏的惊人秘密对比之下形成了莫大的讽刺。为了维持一段虚有其表的不幸婚姻,莫琳付出了身心受辱的沉重代价。同时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女人的沉默和顺从带给她们的危险。竭力掩盖自己和他人的秘密带来的压抑和羞辱使她始终处于恐惧和惶惑的边缘,她害怕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害怕小镇人们的闲言碎语,以至无法找到能减缓情感和心理压力的出口。她如同哥特小说的女主人公一样,与“恶棍”生活在一个黑暗的城堡中,无法逃离婚姻和现实的牢笼,只能企盼恶人的离去,或是英雄的拯救。“她还有未来在等她。先是死亡很快的事再婚,新的地方和房子。”[6]207
三、突出的女性视角与女性心理探析哥特风格与女性一直是密不可分的,它影射出给女性带来焦虑和恐惧的“幽灵”正是来自于现实生活,源于父权社会里禁锢女性的婚姻制度和家庭生活。门罗的短篇小说大多以女性作为叙述者,从女性的视角,结合大量的女性心理描写去展现小镇生活带给人们的顿悟与警醒。聚焦女性视角和女性心理是南安大略哥特风格的又一突出特征。女性通常是细腻入微而又敏感多思的,由于能注意到一些不易为人察觉的细节,她们往往更容易产生恐惧和忧虑的心理。因此,女性视角的运用无疑可以渲染哥特式的紧张氛围,增强故事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在玛丽安夫妇到达莫琳家之后,莫琳的律师丈夫一直注重倾听玛丽安讲述事情的经过,而莫琳却更多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西奥身上,仔细地观察着他。他很高大,有张孩子气的面孔。令人奇怪的是,当说到他妻子的咖啡里放了方糖时,“他竟格格地笑起来”[6]186。在玛丽安开始形象地演示斯德卡普先生极力表达的动作时,“他的脸上闪现一丝抽动,脸颊的神经跳动着。而玛丽安看着他,仿佛在说‘坚持住,不要动’”[6]192。莫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而斯蒂芬斯律师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一眼。后来,当听到斯蒂芬斯律师提议找来警察时,西奥“双手放在桌子上,手指向下压着,紧抓住桌布”[6]196。这个令人不易察觉的动作和神情没能逃过莫琳观人于微的双眼,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的紧张和局促不安是值得怀疑的。在他们离开后,她透过窗户看到的情景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疑:他们在街对面的矮石墙上坐了下来。玛丽安摘下了那顶很滑稽的插着棕色羽毛的帽子,而西奥开始轻抚着羽毛,“仿佛他在安慰一只受惊吓的小鸡。但是玛丽安将手压在他的手上,如同妈妈在打断一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带着强烈的怨憎,是她筋疲力尽的爱中的一个间歇”[6]199。弗洛伊德认为,“没有人可以保守一个秘密。如果他的嘴唇是不出声的,那么他的指尖会颤动;泄密会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11]。细微的动作和神情暴露了这对夫妇的企图,也让莫琳瞬间顿悟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可能就是西奥,而两人在试图掩饰他的罪行。莫琳敏感的、细致入微的女性视角一方面拓宽了透视秘密的想象空间,同时也为小说平添了一份充满紧张感和惊悚感的哥特氛围。
作为一位以描写小镇生存经验和心理现实主义见长的小说家,门罗总能将复杂的生活浓缩到看似微小却极具启示的场景中,集中捕捉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与情感成长。文学评论家Garan Holcombe认为在门罗的小说中,“故事的全部基础是瞬间的领悟,那突如其来的昭示,那精确、微妙和深具揭示性的细节”[12]。门罗最擅长的女性心理描写在《公开的秘密》中俯拾皆是。在莫琳经历了洞悉希瑟失踪遇害的秘密和丈夫对她性虐待的双重恐惧后,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后开始做蛋奶糊。在搅动蛋奶的过程中,莫琳陷入了幻觉,她仿佛看到了“那只压在桌布上的手,那只抚摸着羽毛的手,被压到煎蛋奶糊的炉子上,……直到被火圈烤焦,但还不至残废。这一切都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带着某种约定简短而野蛮,但又是必要的”[6]206。自从一瞬间顿悟到真正的疑凶是谁,莫琳经历了一系列微妙的心理变化: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到平静下来后的愤怒和痛恨。在短暂的幻觉中,她仿佛已经将那只罪恶之手压在了火炉上炙烤,以此从心理上完成了对恶人的惩戒,可以暂时放下内心的愧疚与不安,释放自己所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当四周安静下来,在似睡非睡的迷离状态中,莫琳仿佛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她能看见自己坐在石阶上吃樱桃,望着一个男人拿着包裹走上石阶。她从没见过那些石阶和那个男人,可是有那么一瞬间那就像是她另外某种生活的一部分,像现在的生活一样漫长、复杂、古怪而又单调”[6]205。这段看似零碎的记忆片段,似梦似幻却又颇具昭示性的心理描写反衬了莫琳婚姻的不如意,揭示了她对单调、古怪现实生活不满却又无能为力的心理状态。也许破碎的关系和社会现实让她只能选择压抑,只能从幻觉和想象中寻求慰藉。这或许是所有女人的命运轨迹渴望掌控却又无奈顺从,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只能在回忆里隐约闪动。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刻她仿佛在窥视一个公开的秘密,等你想要讲述它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如此不同寻常。”[6]208最后的点睛之笔在突出了主题的同时,也暗示了这个公开的秘密对莫琳而言是个沉重的负担,但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她不会轻易将它揭开示众。小说细腻敏感的女性视角和精心刻画的女性心理描写为揭开平静生活表面下隐藏的秘密和邪恶提供了细致的线索和微妙的启示,极大地增强了门罗营造的心理恐怖氛围,使整个故事弥漫着充满未知与悬念的南安大略哥特风,散发着门罗短篇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艾丽丝·门罗小说的显著特色还在于她常常用最短的篇幅揭示整个的人生。在《公开的秘密》这部门罗自称很“冒险”的短篇小说中,门罗挑战了最难的同时也是最佳的讲故事方式不公布答案。一切都是未知的,即使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也是在迷惑和彷徨中一点点的拨开重重迷雾,穿过条条暗流去探寻事实和真相,在真实和虚幻间去感受另一种人生。南安大略哥特式无疑是这部小说整体风格的最贴切表达。潜在的欲望、强烈的情感隐含在人物的观察、肢体语言和神情中,但是却从未真正表达出来,带着无法言说的神秘和诡异,与沉默共鸣。门罗的小镇是一个给人带来身心威胁的危险地带,而精神生存是小说主人公必须要面对的最大挑战。门罗的故事似乎在告诉人们:生活中所有的出其不意都是一次必经的心理历练。掀起路边的每一块石头可能都在揭示一个秘密,另一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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