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 Vol. 20 Issue (4): 345-350, 434  DOI: 10.15936/j.cnki.1008-3758.2018.0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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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学如. 汉弗莱论意识“困难问题”的问题及其诊治——西方意识理论形态的又一创新[J]. 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 20(4): 345-350, 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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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G Xue-ru. Humphrey's Study on the Issue of "The Hard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 and the Diagnosis for It——The New Form of the Theories of Western Consciousness[J]. Journal of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2018, 20(4): 345-350, 434. DOI: 10.15936/j.cnki.1008-3758.2018.04.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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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17BZX016)。

作者简介

江学如(1990 -), 男, 湖北大冶人,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 主要从事心灵哲学、生态学哲学研究。

文章历史

收稿日期: 2018-01-20
汉弗莱论意识“困难问题”的问题及其诊治——西方意识理论形态的又一创新
江学如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哲学系, 北京 102488
摘要: 当代西方心灵哲学尽管诞生了各种理论, 但始终难以回应意识的“困难问题”。根据汉弗莱的诊断, 难题的关键就出在“问题”上。所谓的“困难问题”不过是人们基于第一人称视角提出的一个不当的坏问题。汉弗莱利用意识的演化论证, 指出意识是人脑中的“内在之眼”将特定的脑状态表征为虚幻的艺术品。这一极富个性且有较多创新内容的意识理论, 为我们处理“困难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思路, 代表着当前意识理论发展的最新形态之一, 但其自身仍然存在着一些问题。
关键词: 意识的“困难问题”    汉弗莱    意识理论    艺术品    
Humphrey's Study on the Issue of "The Hard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 and the Diagnosis for It——The New Form of the Theories of Western Consciousness
JIANG Xue-ru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Graduate School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88, China
Abstract: The contemporary western philosophy of mind has introduced various theories, but none of the given approaches could provide satisfied answers. Based on Humphrey's diagnosis, the key to the problem is the "problem" itself. The so-called hard problem is nothing but a bad question raised by people who are based on the first person perspective. In virtue of the evolution argument of consciousness, he points out that consciousness is the specific brain state represented by the "inner eyes" in our brain as an illusory art work. Such characteristic and innovative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us to solve the "hard problem", which is one of the latest forms of the developments of contemporary theories of consciousness. However, it still has some defects.
Key words: "The Hard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    Nicholas Humphrey    consciousness theories    art work    

自查默斯提出意识的“困难问题”后, 这一难题受到心灵哲学家、神经科学家、认知科学家和心理学家等关注, 他们为此提出各种解决方案。仔细反思已有的成果, 人们又看不到什么实质性进展。正如麦金所言:“我们也许会觉得, 物理的大脑之水产生了意识之酒, 我们对这种转变的本质却一无所知。”[1]英国理论心理学家尼古拉斯·汉弗莱(Nicholas Humphrey)不同于以往的人们试图直接对此作出解答, 而是大胆地从“问题”本身出发, 敏锐地区分了正当的好问题和不当的坏问题, “困难问题”恰恰属于后者。他从历时性利用意识的演化论证揭示了人们提出这种坏问题的根源, 并从目的论阐释了自然界演化出虚幻的意识艺术品的作用。

一、意识“困难问题”及其研究现状

查默斯在第一届以“意识”为主题的图森会议上宣读了《直面意识的困难问题》后, 意识“困难问题”成为当代心灵哲学和意识科学的热点问题。尽管该问题引起人们极大关注, 但查默斯认为, 多数人并不理解其实质。他按照解决问题的难易程度对意识问题进行了分类。所谓简单问题, “就是可以直接利用认知科学的标准方法来处理的问题, 由此一种心理现象可以通过计算或神经机制来进行解释”[2], 主要包括认知系统的信息整合、心理状态的报告性, 等等。这些之所以相对容易, 是因为它们只涉及功能执行方面。要想解释某种认知功能, 只需借助相应的认知或神经生理学模型, 通过计算或神经机制来表述该功能是如何执行的。真正困扰着心灵哲学家和认知科学家的“困难问题”是关于经验的问题, 即如何解释我们在从事各种心理活动时伴随它们而呈现出来的质的特征的感受, 人们称之为经验(experience)、感受性质(qualia, 单数为quale)、原感觉(raw feel)、现象意识(phenomenal consciousness)或感觉起来之所是(what it is like to sense)。“人们普遍同意经验来自物理基础, 但是我们并不能良好地解释经验为何且如何从物理过程中产生。”[3]换句话说, 人们的认知系统在从事视觉等信息处理过程时, 为何会伴随着质的经验呢?大脑中数亿神经元的活动通过什么方式产生意识经验?

对此, 人们提出了各种破解之法。汉弗莱将他们分为科学的乐观派(scientific optimisits)和哲学的反对派(philosophical nayer-sayers)[4]。前者认为, 随着意识科学的发展, 意识的全局工作空间[5]、大脑的信息整合理论[6]等可以对认知过程作出解释, 即大脑在有意识的时候如何能综合各种知觉、记忆和情绪等来作出理智决定。神经科学家科赫表明了这种态度:一旦掌握了意识的量的方面, 对其质性的研究就会迎刃而解。某种意义上, 他们受到哲学家丹尼特[7]和丘奇兰德[8]的影响, 丹尼特主张感受性质是虚幻的, 它们无异于一组复杂的行为倾向, 如果弄清了大脑的真实面目, 就能把感受性质还原为神经细胞的物理化学性质或大脑功能状态。另一方面, 哲学的反对派否认对意识作出还原的可能性, 内格尔[9]指出意识和大脑之间有解释鸿沟, 感受性质有着不同于物理学所描述的实在的特殊性质。因为鉴于我们已知的物理学, 感受性质应该是不存在的。

乐观派最大的问题是遗漏了意识的本质, 已有的意识科学都没有解释经验的感受性质, 他们只在“简单问题”上打转。哲学的反对派又过于悲观。直觉上看, 感受性质似乎有着不可解释的属性, 但这种表面上不可解释的属性依旧能通过科学还原给予解释, 只是这里不再是大多数还原论者主张的直接的(straightforword)功能还原, 而是带有浪漫主义(romantism)情调的还原。这里需要做的是思维范式的转换, 放弃传统的意识观。传统观念误认为感受性质是一种自然的馈赠(free gift)、与生俱来的成分。相反, 感受性质是某种特殊的创造(special creation), 是大脑自编自导的一场虚幻的舞台剧。科学的任务就在于揭示这个剧场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它的大脑运行机制是什么。为了更好地建构其意识理论, 汉弗莱认为首要的工作就是清理地基, 对“问题”本身作出诊断。

二、“问题”的元思考:好问题和坏问题

任何研究要能有意义地进行下去, 必须提出正确的、有价值的问题, 对意识的研究莫不如此。汉弗莱敏锐地看到, 这一研究之所以陷入危机或窘境, 问题就可能出在“问题”之上。根据他的梳理, 这里的所谓“困难问题”可能是下述两种问题中的一种:一是正当的、有意义的、真正的问题, 二是由于错误知见而提出的虚假的、不当的坏问题。根据他的判断, 意识的“困难问题”属于后者。由于我们提出了一个坏的问题, 导致无论如何尝试回答都是无效的。因为问题本身就出在“问题”上。一旦注意到需要解释的并不在于感受性质如何可能以一种客观实在的方式存在, 而是为何有意识的主体会相信它们存在, 问题就容易多了。

那么究竟怎样的问题才算是一个好的、正当的问题?一个坏的、不当的问题是如何产生的呢?汉弗莱利用彭罗斯的不可能三角形(impossible triangle)来阐释。不可能三角形最初由瑞士艺术家奥斯卡(Oscar Reutersvärd)提出, 后被彭罗斯在20世纪50年代大力推广。不可能三角形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存在, 这种幻象产生的根源是人的视觉系统错误地将一个二维图形投射为一个三维图形。它在三维空间中无法存在。同样, 感受性质也是主体将自身内部的大脑活动表征为虚幻的性质。

不妨用图示来阐述。下图 1中, 从左边的A视角来看一个木制的不可能三角形, 这是一个物理上几乎不可能的物体。尽管它的任何一个角都是合理的, 一旦从整体上看就会发现悖论。不可能三角形的三条边两两垂直, 从整体上看构成一个不可能结构。悖论就在于, 这种整体上的视觉如此强烈, 以至于任何不知道真实内在机理的人都会提出这样一个坏问题:“我们该如何来解释所知觉到的这种三角形的存在呢?”[10]事实上, 这是出于直觉的经验提出的问题, 我们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不当的问题, 并极力对该问题作出种种解释。但凡转换视角, 从图 1右边的B位置来观察该物体时, 就会幡然猛醒, 之前所知觉的三角形只是一个幻象。这时就会提出一个正当的、有意义的好问题, 究竟是哪些因素在诱使我们这样来知觉该物体呢?

图 1 木质的不可能三角形

这里汉弗莱区分了看似不可能(seemingly impossible)和事实上不可能(being impossible)。不可能三角形是一个看似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三角形, 但是基于我们对当前最好科学的信赖, 就会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可能是一个假象。这种看似神奇的现象并非事实如此。

同样对于“困难问题”, 当我们看到一个成熟的西红柿时, 会经验到红色的感受性质, 由于没有人知道真实的情况如何, 最初也会提出坏问题, 如何能够解释所经验到的感受性质呢?如果能转换视角, 认识到所经验到的感受性质可能是一个心理幻象(mental fantasy), 就会提出正当的好问题, 即便这些奇妙的感受性质并不存在, 如何能够解释为何会有它们存在的印象呢?由于我们受制于第一人称视角而不能从不同的观点来看感受性质, 无法和不可能三角形一样诉诸于直接的视角转换来解决问题, 从而深陷困境。关键在于, 感受性质和不可能三角形一样, 是自然给我们玩弄的一场把戏, 那么自然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三、基于生物演化论证的出路探寻

按照汉弗莱的看法, 要想彻底弄清“困难问题”为什么是坏的, 为什么是幻觉导致的问题, 要知道感受性质的庐山真面目, 唯一的出路只能探讨生命、认知的进化, 利用演化论证来重构人们产生意识幻象的根源。

大约40亿年前, 地球刚形成时并没有主观经验, 没有什么东西是作为现象而存在的。后来在生命演化史中, 逐渐出现简单的生命分子、多细胞有机体和动物。动物有独特的身体形式和物质, 它们具备自我整合的能力, 有确定的边界。当外部环境对动物的表层产生某种刺激时, 要生存下去, 就须演化出辨别好、坏刺激的能力。起初, 动物面对刺激作出局部反应, 在相应部位做身体蠕动。后来演化出更像是反射弧的东西, 它通过一个中央神经节或原脑来传送信息, 慢慢形成专门的感觉区域, 例如某些区域专门负责感知化学成分, 有些则对应光。当有盐分到达动物皮肤时, 动物检测到它并作出一种典型的蠕动“盐式”(saltily)蠕动; 当红光照到身上时, 就作出另一种蠕动“红式”(redly)蠕动[11]86。这种行为都是出于生物适应性, 各自完美地对应上躯体的哪个部位及如何受到刺激。随着环境越来越复杂, 这些自由移动的动物, 为了生存就需要作出更为精致的计划和决定, 具备关于什么对其产生影响的内在知识, 即进化出对到达其躯体表面的刺激的心理表征能力。由于动物在对到达身体表面的刺激作出相应的感官反应时, 关于刺激的所有必要信息(包括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发生、这是何种刺激及动物是如何处理这一刺激等)就已经在动物所发布的指令信号中编码好了, 动物反观自己是如何作出反应的, 就足以形成内在图景(internal picture)。这种对自身的反应的自我监控是“感受到的感觉”(feeling sensation)的雏形。

进一步地, 如果动物能获取外部信息, 这对其生存是极有效的。通过对之前到达身体刺激的指令信号重新分析, 演化出不同于感觉的另一条通道即知觉, 整理出关于外部世界的信息。对于感觉, 关注“我身上局部发生了什么”这一问题, 这是质性的(qualitative)、现在时态(present-tense)、暂时的(transient)、主观的(subjective)特性; 对于知觉, 处理“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 是量化的(quantitative)、分析性的(analytical)、永恒的(permanent)、客观的(objective)特点。当演化出新的知觉管道后, 动物更独立于实时环境, 不再对到达身体的刺激作直接反应如身体蠕动。尽管动物可能不再从对刺激的直接反应中获得信息, 但它还希望知晓自身发生了什么。关注外部世界发生的事情对生存是重要的, 但是“动物从未忘记它自己身体的幸福(well-being), 如果我不是我了, 我将什么都不是(I am nobody if I'm not me)”[11]94。一方面动物仍需获取自身发生了什么的信息, 另一方面又无需对刺激作出公开的身体反应, 结果就是, 这些原本公开的反应(overt response)私化(private)、内在化(internalize)了, 形成对虚拟身体的虚拟反应, 在反应返回到身体表面之前, 就开始短路, 并瞄准输入感觉神经, 最终整个反应活动都局限在大脑内部回路中。

此后一个极为偶然的结果是, 在大脑运动区和感觉区之间形成反馈回路。这就潜在地具备维持递归活动能力。该活动形成一个槽穴并稳定起来, 通过不断地调整所存在的感觉反馈回路的属性, 自然选择把大脑活动导向特定类型的数学上的吸引子状态, 当以一个内在观察者反观这个状态时, 就产生了虚幻的、某个似乎具有他者世界的属性的对象, 这就给予感觉以现象性质。鉴于此, 意识的现象性质并不是一个内在属性, 而是一种关系属性, 主体由于处于特定的第一人称视角, 将这个数学对象表征为现象对象。以往困扰心灵哲学家的难题, 实则是“单单是大脑过程如何可能拥有作为一种本质上非关系属性的现象性质”[12]。多数人断言现象性质是大脑活动的内在性质, 但自然界中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这只是人们的一种偏见。意识是你自编自导的剧场。“当你在对感觉刺激作出个人反应时, 创造出了一个看似是他者世界的对象, 你把这个对象在你自己的剧场中呈现给你自己。”[13]

四、内在之眼:意识作为一件艺术品

如果说“意识之酒”不过是“脑之水”演化的幻象, 是大脑对自身的观照, 就如同看镜中的自己一样, 那么自然演化出虚幻的感受性质, 使我们如此这般来看待自身的内部剧场, 究竟有何作用?谁又是这一内在观察者?

当前很多物理主义者从演化上来解释意识, 主张意识是自然选择从无意识的物质中突现出来的。由于自然不会演化出无用的东西, 意识就必须能做什么。另一方面, 大多数物理主义者坚持意识是大脑活动的副现象, 或对大脑机制的另一种描述方式, 意识并无因果作用。问题是没有作用的现象意识或感受性质为何会演化出来?

汉弗莱发现, 前人都是从错误的方向去寻求答案, 误认为意识使我们有做某事的能力(capacity)。“现象意识的作用——如果有的话——一定是给主体提供了某种新的心理技能。”[13]123换句话说, 意识能够有助于人们去完成那些只能借助意识才能做到的事情, 比如鸟儿正是凭借有翅膀才能飞翔。事实上, 意识的作用并不是使你能够做到在缺乏意识的情况下不能完成的事情。真实情况是, 它鼓励你做在没有现象意识时将不会去做的事情, 使你对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毫无兴趣的事物感兴趣, 注意到那些原本不会注意到的事物。一句话, 主观经验改变了我们的世界观。“在汉弗莱看来, 意识在智人(Homo sapiens)的演化发展中有着特定且重要的作用, 因为有意识的经验对我们欣赏生命是极为根本的。”[14]在这个意义上, 自然选择的意识的主观经验, 有助于人类更好地生存繁殖, 使我们爱惜自己, 并享受外部世界。

多年前, 汉弗莱在其著作《内在之眼》中指出, 意识的功能是社会性的[15]。人类像近亲黑猩猩一样生活在复杂社群中。为了和群落中其他成员一起生存下去, 必须成为天生的心理学家(natural psychologist), 能够理解和预测他人的行为。要做到这一点, 我们的祖先演化出自我观察的“内在之眼”(inner eye)。眼睛、口、鼻子、舌头和耳朵等是被动接受外界信息的感官, 它们并没有反观自照的能力, 这种新感官指向大脑内部, 而不反映外部世界。正是这一内在之眼将大脑中局部的活动表征为意识。

在感受性质问题上, 汉弗莱可以说是站在虚构论阵营, 意识是幻象, 是大脑内部编导的神秘演出。考虑到虚构论违反直觉而难以接受, 他试图用“艺术品”而非虚幻来比拟意识。关于世界的主观经验就像是参观一次画展, 走进一座艺术殿堂, 而艺术的创作者正是我们的大脑。与其说意识是幻象, 不如说是一件艺术品。区分幻象和艺术品的好处在于:

第一, 我们普遍认为虚幻是错误的根源而艺术品是启蒙的源泉。通过把感觉比做艺术品, 能强调从感官中获得的信息是如何转换为意识的。

第二, 我们把幻象看做是偶然的或者随机的, 而艺术品必然涉及一个艺术家, 从而可以关注有意识的感觉背后的动因, 直接的自主体就是大脑, 大脑通过产生感受性质的神经关联物来对感觉信息作出反应。尽管神经科学家对具体的神经关联物是什么缺乏共识, 但如果大脑利用艺术家创作的审美原则, 问题可能更易解决。

第三, 艺术家只是创造过程的一部分, 还有艺术鉴赏者。一旦我们把自己看做是大脑艺术品的鉴赏者, 可以追问该如何来评价感受性质。诸如我们真的读懂了感受性质吗?就如同真的理解艺术品吗?

更重要地是, 我们很少认为虚幻有任何人为价值, 但希望艺术能够滋养灵魂。我们并不想成为虚幻的欺骗者, 但是乐于做艺术的青睐者, 这种理解感觉的方式使我们审视这场自我塑造的剧场中派生的心理成长过程。

艺术品隐喻给进化论者关于意识的价值和目的提出了新问题。如果说感觉是艺术品, 那么终极的设计者就是自然选择, 自然选择演化出这一神秘但毫无因果作用的对象的生物学优势是什么?大脑为何会诱使我们相信虚幻的现象性质的存在呢?雄孔雀进化出花俏的羽毛并不能使其飞得更高, 却能提升自己在异性眼中的地位, 有助于交配。汉弗莱借助了达尔文的思想, “人类艺术品的一个主要的功能在于引导旁观者爱上艺术家”[16]。大脑艺术的演化功能就在于使得我们爱上自己。正因为有了感受性质, 有了各种奇妙的意识经验, 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存在。他借助于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 提出“我感, 故我在”(I feel, therefore I am)。这也是自然选择出虚幻的现象性质的目的。

五、分析与思考

汉弗莱对意识“困难问题”的非经典解答体现了他独特的视角, 其理论价值是不容忽视的。不妨从比较的视角来剖析他的意识理论, 考察其创新性与不足之处。

其一, 人们在对“困难问题”的理解上有很大不同, 这导致在化解该问题时遇到种种麻烦。查默斯将“问题”解读为“意识是如何且为何从大脑中产生”, 他诉诸于新的心物规律, 通过规律性的解释, 利用“自然主义二元论”来回答。麦金则将其阐释为“产生问题”或“空间问题”, 在这种解读下, 问题演变为非空间的、非物质性的意识是如何从占有空间性的、物质性的大脑中“产生”。由此, 麦金进行“概念革命”, 借助于大爆炸学说来揭秘问题。尽管他们都是从解答“困难问题”开始, 但是几乎没有人关注到“问题本身”, 而是基于直觉的信赖, 将整个理论大厦建立在这个似乎不证自明的“问题”上。汉弗莱对“问题”的元思考, 可看做是其理论的一大亮点。他敏锐地区分了正当的好问题和虚假的坏问题, 将所谓的“困难问题”归为后者。有些问题之所以不好解决, 可能问题就出在“问题”上。从这个角度看, 是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创新性的。这种大胆的尝试深化了对“困难问题”的认识, 有助于消解这一“世界之结”。

其二, 对意识的目的论解释是其另一个创新。这是对当代分析性心灵哲学自然主义的超越。自然化的心灵尝试在物理世界中为意识寻求一个位置, 将生活世界消解在一个纯粹由力、场、基本粒子构成的物理场景中。无论是查默斯的自然主义二元论, 还是麦金的大爆炸理论, 都遗漏了生活层面的意义。汉弗莱对意识“内在之眼”的阐发, 指出正是有感受性质, 我们才会体验着生动活泼的世界, 他强调意识的功能是社会性的,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 这是对马克思主义意识观的一种当代复归。马克思主义明确把人、自然、社会三者协调地融为一体, 将意识容纳在人的世界中。汉弗莱对现象意识的作用的多元论视角, 把意识的现象学领域、认知领域和社会领域三者整合起来, 构成了一种生态意识观(ecological view of consciousness), 这一颇具新意的生态视角, 值得我们去关注。

其三, 在解释意识经验如何关联于正在经验的外部世界问题上, 汉弗莱把意识经验比做一个“剧场”, 是大脑反观自照的过程。“剧场”理论最初源自人们对笛卡儿心灵观的批判, 人们称之为“笛卡儿剧场”。丹尼特指出:“笛卡儿剧场颇具说服力的意象总是会回来困扰我们, 无论普通人还是科学家都不能幸免哪怕是在这个剧场幽灵般二元论遭到谴责和驱逐之后。”[17]汉弗莱认为, 丹尼特他们只是批判了剧场的“坏”用法, 即大脑某一区域创造出一副关于世界的如实的复制品(faithful replica)以供另一部位来“观照”。汉弗莱赋予剧场以“新”的含义, 指出剧场的真正意图不是简单地复制(replicate)世界, 而是为了提供一个艺术舞台来评价世界, 有启迪、教化心灵的作用。他指出, 为了影响大脑某个部位的判断, 大脑另一个部位置办一场艺术化的剧场有着生物学的合理性。他曾以一个视盲患者为例, 病人可以知觉世界, 但缺乏感受性质, 丧失了自我感, 最后自杀了。

其四, 在意识的演化论证上, 汉弗莱对感觉和知觉各自的演化路径作了独到的阐释。他区分了感觉和知觉, 前者用来感受内部世界, 后者获得外部世界的信息。尽管感官活动都涉及身体刺激, 但本质上是不同的。当前, 很多人对二者不加区分地使用, 诸如新兴的认知现象学提出知觉判断有现象内容, 强调高级认识现象如“思维”存在现象性质。对此, 汉弗莱批判地称为感官幻象现象学(pseudo-sensory phenomenology), 指出知觉并没有现象内容, 人们之所以如此主要是语言的误用。日常语言常把感觉和知觉混合在一起, 导致我们误认为二者是同一个东西。

其五, 从方法论看, 汉弗莱融合了思辨哲学和自然科学方法。心灵哲学注重概念分析、逻辑推理, 尝试为心理现象提供一个合理解释, 近些年人们热议的各种思维实验可看做其方法上的成果。意识科学热衷于新近的科技成果, 设计各种实验室实验来解密意识, 如借助脑电图、核磁共振成像等从临床上对神经活动进行测试来判断实验者的意识变化。汉弗莱创造性地将二者结合起来, 从已有的自然科学成果和心理学实验结果出发, 上升到抽象的哲学高度。他的演化论证源于进化论, 又做了一些精致处理。关于意识的“艺术品”隐喻的假说, 是通过心理学上的临床实验, 对视盲患者进行长年跟踪性研究, 经过多年思考才抽象为概念化结果。

然而, 汉弗莱是否解决了“困难问题”呢?笔者认为这是有待商榷的。其意识理论存在一些理论难题, 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第一, 他对意识的定义似乎有循环定义的嫌疑。作为一个虚构论者, 他主张现象意识、感受性质不过就是幻象, 是我们在大脑内部自编自导的一场神秘的演出, 问题是, “说意识是一种幻象并不能解释意识——前者预设了后者。幻象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式”[18]

第二, 意识究竟是如何从大脑中产生出来?汉弗莱在理论关键环节过于简洁而且更多地是一种猜测和臆断。关于意识的演化模型缺乏经验的证实。尽管他指出当前的实验神经科学发现, 当人脑处于意识经验时涉及对大脑运动皮层和第一感觉皮层之间回路的监控, 但是人脑究竟如何把自身内部相应的回路表征为现象意识呢?他本该在作详细阐述的地方也变了一场戏法, 大脑产生了复杂数学对象后, 现象意识就突显出来了。

第三, 我们姑且承认现象意识是大脑对自身的关照,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表征呢?对于大脑如何能反观自照这一问题, 为了寻求脑内观察者, 他杜撰了一个新感官“内在之眼”, 那么谁又是这个“内在之眼”的观察者呢?这里可能会导致无穷后退的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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