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华兹华斯对人生之谜的探索,与其同时代的浪漫主义诗人济慈(John Keats)写道:“我把人生比作一座里面有许多房间的大厦,我只能描述其中的两间,其他的房间都还对我锁着我们首先进入的那间叫作‘育婴室’或‘无知室’,只要无思无虑,我们就尽可以在其中呆下去我们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尽管第二间房间的门大开着,透出亮光一片,我们并不急于进去。然而在苏醒的思想之推动下这在我们内部发生我们到头来还是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第二间屋,我把它叫做‘初思室’。我们一进去就被里面的光线与氛围所陶醉,里面净是令人欣悦的奇观,令人不禁生出流连忘返之感。但呼吸了里面的空气的后果之一是人类心灵感受到了不幸、悲伤、痛苦、疾病与压迫如此下去‘初思室’的光线逐渐变得昏暗,它所有墙壁上的许多门都被打开了都是黑沉沉的都通向黑暗的甬道我们看不到善和恶的平衡。我们如坠九里雾中我们当前就处于这种境地我们体验到‘人生之谜’的负担,华兹华斯到达了这一点,我所能看到的就是他写《延腾寺》(Lines Composed a Few Miles above Tintern Abbey)《延腾寺》也译成《汀腾寺》。原文译作《汀腾寺》,在本文中,为方便起见,统一采用《延腾寺》这一译法。时处于这种状态”[1]。
济慈认为,“育婴室”或“无知室”是人生要进入的第一间房,与之一并提出的还有“初思室”,即人生要进入的第二间房。关于两间房子之间的关系,济慈没有明确说明。然而,从济慈的描述来看,两间房子之间并不是单纯的空间并置关系,而是存在时间先后问题。也就是说,第一间房是人最初进入的房子,是人生智慧的最初阶段。在这个阶段,人是欢乐的,同时也是无知的,所以这种欢乐带有一种欺骗性质。此时,第二间房中透出亮光,光明的诱惑使人不知不觉向它走去,待置身其中,则发现里面充满奇观,这奇观启迪人的心智,让人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神奇和美丽。接下来,济慈指出,虽然“初思室”充满奇观,令人陶醉,然而呼吸了“初思室”的空气后,人类的心灵开始变得痛苦和悲伤。这指的是当人逐渐了解了人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后,苦难就进入他的心灵,使心灵失去原初的无忧无虑状态。正如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后,在得到智慧的同时也失去了“无知的乐园”。按照济慈的描述,此时,“它所有墙壁上的许多门都被打开了”,墙壁上本不该有许多门,济慈提到这些门的出现旨在表明:人在“初思室”获得更多智慧后,就会认识到尚有无尽的智慧和宇宙之谜等待人去探索。济慈说华兹华斯处于“初思室”的阶段,也就是说,华兹华斯已经发现了人生之谜的存在,只是还不能将其解开,诗人因此为人生之谜的重负所苦,艰难地跋涉于“黑暗的甬道”,寻求解开人生之谜的办法。
实际上,华兹华斯确实为人生之谜即济慈提到的“初思室”中“幽晦难明”的气氛所困扰,并因此而深感沉重,其情形正如济慈所描述:墙壁上开了许多门,但这些门“都是黑沉沉的都通向黑暗的甬道”。然而,华兹华斯并没有陷入人生之谜而无法自拔,是华兹华斯的人文主义思想使他渐渐走出“黑暗的甬道”,进入光明之中。
人文主义是一种哲学理论,也是一种世界观。人文主义重视人的尊严、重视个体生命的价值。科学为人文主义思想提供了知识,艺术为其提供了灵感,同情心是人文主义思想的基本动力。人文主义者认为人应该享有自由与平等,人生的目标应该建立在人的需要和人的利益基础上。
纵观历史变迁中的人文主义思想意识,有一个问题总是被我们忽视,这就是,通常在人文主义的思想观念中,我们考虑的只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利益,好像理所当然我们是全宇宙的主人。毫无疑问,我们采用了物种歧视主义,这是一种偏见,物种歧视主义只支持自己物种的利益,不支持其他物种的利益。华兹华斯的人文主义思想的前提是把人类当成宇宙的一员。这种观点在他的许多诗篇中都有展现,在下文中笔者会谈及此点。将人类当成是宇宙中的一员,这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同样重要。也正是这种观点,诞生了华兹华斯人文主义思想的两个信念:相信自然的伟大,相信人性中的善。这使诗人爱自然,爱人类。对自然的爱使诗人获得智慧和爱的动力及心灵的慰藉,对人的爱则进一步唤醒人的纯真本性。弱者在人文关怀中重拾生命的勇气,而奉献爱的人也收获了心灵的欢乐。对自然的爱和对人的爱构成了华兹华斯人文主义思想的主要内涵。体会到济慈所说的不幸、悲伤、痛苦的“初思室”的气氛之后,华兹华斯并未驻足不前,相反,他以他特有的人文主义情怀,在追求与自然和谐、与人和谐的路途上谱写了一首首充满慈悲、怜悯与爱的自然之诗和人性之歌。
一、在自然之爱中卸去“人生之谜的重负”华兹华斯坚信人精神世界中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可以从自然中得来。在诗人看来,自然是智慧与爱的源头,人在从自然中获取智慧的同时,也实现了与自然的和谐。
华兹华斯在《延腾寺》中写道:“我同样深信,是这些自然景物/给了我另一份更其崇高的厚礼/一种欣幸的、如沐天恩的心境:/在此心境里,人生之谜的重负,/幽晦难明的尘世如磬重压,/都趋于轻缓……”[2]从诗中可以看出,华兹华斯认为自然景物给了自己一份厚礼,因为自然使他的心灵变得平静,在优美恬淡的心境中,诗人感到自己能够卸却人生之谜的重负。通常,在安恬的心境中,我们的灵魂会变得活跃。在华兹华斯诗中,从自然中得来的安恬心境使诗人的灵魂得以摆脱肉体的枷锁,从而以空灵的心境去感受自然的和谐。自然美景之所以能够赐予诗人这种安恬心境,其前提在于诗人热爱自然,将心灵倾注于自然;正因深怀对自然的爱,诗人才能从自然美景中获得美好感受。对自然的爱照亮了诗人的心灵,也照亮了“初思室”墙壁所连接的“黑暗的甬道”。
向自然学习,领悟自然中的道德启示,这是华兹华斯得以摆脱“人生之谜”重负的法宝。自然本身就是一本奥妙无穷的书卷,华兹华斯总能依靠自然来坚定自己的信念,在自然中寄托美好的情感。和煦的清风吹来,拂过诗人的面颊,给诗人送来一份清爽。原野上草木葱翠,天空中云卷云舒。大地的美,天空的美,所有这一切都让诗人心驰神往。诗人在感受自然带来的愉悦的同时,也对自然心怀感激。这种感激提供了华兹华斯与自然交流的契机,使诗人主动寻求自然的启迪和教育,自然成为催熟诗人智慧之果的甘霖。
生态文学批评家布赖恩·巴克斯特(Brain Baxter)认为:“人类与他们的自然情境之间具有直接的情感关系和自我理解关系。”[3]的确,四季的变化和山水田园的无限风光总会让我们的心灵受到触动。自然的景色令我们感叹,心中产生情愫,同时,我们也会在自然的感召下认识和理解我们自身。华兹华斯就是这样,对自然的爱和感激,使诗人致力于通过对自然的解读来理解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在自然中寄托情感,让自然来启迪心智。华兹华斯认为“诗人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向人们讲话。他是一个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热忱和温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着更开阔的灵魂;他喜欢自己的热情和意志,内在的活力使他比别人快乐得多;他高兴地观察宇宙现象中的相似热情和意志,并且习惯于在没有找到它们的地方诉诸创造”[4]。华兹华斯敏锐地观察大自然的“热情和意志”,以领悟自然的智慧,接受自然的教育。在真实记录其精神成长经历的《序曲一个诗人心灵的成长》这部自传体长诗中,华兹华斯宣布自己要以自然为师,终身向自然学习。以自然为师,在华兹华斯来讲,就是要从对自然的认识中回归对自我生命的再认识,让自然的景物纳入心灵的范畴。英国的文学批评家比尔(John Beer)指出:“华兹华斯对于乡村的认识使他有能力进一步探索那样一种感觉,即:如果恰到好处地理解田园的景色,那么景色本身就可以被看成是真正的心灵的领域。”[5]在其他描写景物的短诗中,华兹华斯也细腻地表达了接受自然教育的思想。《远见》(Foresight) 这首短诗就体现出诗人对自然智慧的领悟。该诗围绕采花展开。诗人建议要去采花的妹妹去采些水仙和雏菊,因为这些花不会结果;但草莓花却不一样,虽然草莓花同样美丽,但为了等待吃果子的时刻到来,现在必须保留枝上的花朵。这就是远见,是针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作出的明智选择,它体现了诗人对人类生命以外的自然世界的关怀。诗中暗含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那就是如果人以理性的态度对待自然,那么自然也将以丰硕的果实来回报人类。此外,《远见》也体现了诗人面对自然的道德观和审美观。诗人劝说妹妹:虽然草莓花美,但也不要采摘它,因为唯有不采草莓花,才可以在草莓成熟时享用草莓的果实。这种选择基于对自然规律的尊重,既是一种道德考虑,也是一种审美考虑,因为美与道德是不可分的。善本身就是一种美,恶则是一种丑。此诗中,当人以明智态度保留草莓花的美时,也凸显了人对自然的道德感;而当美与道德结伴而行,就出现了神奇的效果,正如花朵变成了果实。华兹华斯在《远见》中书写了对自然的爱护之情,这种爱护体现了诗人向自然学习的态度,也体现了诗人的道德观和审美观。
华兹华斯并非只是在自然中寻求心灵慰藉,他的探索在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内涵,这就是对人的关注,对心灵的关注。华兹华斯对自然的探索是站在人文主义的高度来进行的。我们以华兹华斯的一首短诗《麻雀窝》(The Sparrow's Nest)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该诗描述了诗人和妹妹去看麻雀窝的情形:在绿叶浓荫中,有一窝小小的鸟蛋,盛蛋的麻雀窝是那样神秘,如幻境般迷人,闪烁着光彩。所以,诗人惊恐不安,感觉自己好像是在窥视别人的眠床。诗中出现了两个孩子的形象,他们和那些捣鸟窝、偷鸟蛋的孩子不同,因为他们能够用幼小的心灵敏锐地感知自然世界。他们想打探小麻雀的秘密,但又感到羞怯,这说明在孩子心中,已经将麻雀视为同类。诗人把人类看成了大自然中的一员,而不是自然的主人。两个孩子的矛盾心情正透露出诗人儿童般纯真的情感,“诗人以欢快和轻松的心情记录着他与这些自然造物之间进行的情感游戏”[6],他陶醉其中,亦乐在其中。诗人明白,要了解小麻雀的秘密,最好的途径就是给予爱和关怀;因为生命是由爱所创造,也是由爱所维系,只有爱能揭开神秘的面纱。柏克(Edmund Burke)提到:“自然乃是不假思索而又超乎思索之上的智慧。”[7]自然的智慧如此神秘,唯有用心灵和爱才能体察它。
二、用人文主义情怀唤醒善与爱同情心是人文主义思想的动力。华兹华斯是一位具有极大的同情心的诗人,他的诗中一直都在传达对自然的爱、对人的爱和对人类苦难的同情。苏格兰的文学批评家约翰·威尔森(John Wilson)在给华兹华斯的信中写道:“在您的诗中,我发现了这样细腻的感情、善良的气质和对人类本性的了解。”[8]威尔森所发现的这些特点是任何华兹华斯研究者都不可轻视的,因为正是这些品质使华兹华斯的诗充满了人文关怀。诗人在平和中吟诵的心灵之歌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失去魅力,反而会被历史长河冲刷得更加纯净而个性鲜明,因为其诗作所体现出的“细腻的感情、善良的气质和对人类本性的了解”是最吸引人的要素,它们传达了人类灵魂最真切的需要,带给人平静、安宁和幸福。如果身处贫寒,读华兹华斯可以让人认识到尚有清风明月、芳草野花为伴,让人珍惜简单却恒久的幸福;如果身居富贵,读华兹华斯则如饮一杯山泉,可以洗涤为世俗纷争而困扰的心灵。
英国文学批评家尼古拉斯·罗(Nicholas Roe)认为,“真正的善良就是希望促进人走向其本性所能达到的纯真,并且减少那些他们见到的由于自己的脆弱和其他人的不公正带来的痛苦无知、奴役、限制、疾病、失望和老年,各有各的特殊性。一颗善良的心会对这一切予以关注”[9]。作为诗人,华兹华斯正是拥有了一颗关注人间冷暖的“善良的心”。在诗歌创作早期,华兹华斯就十分重视道德的作用。他的《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with a Few Other Poems)中有一首诗叫《两个小偷》(The Two Thieves),诗中描写了一个有盗窃癖的老人和他三岁的小孙子在乡村街道或院子里做些小偷小摸勾当的事。看到这种情景,华兹华斯禁不住思考这种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同时也联想到自己和同伴将来是否也会像这老人一样,成为人们同情的对象。当然,华兹华斯知道自己是不会沦落到和那位老人一样的境遇的,诗人这样写虽然有些矫情之嫌,但他的意图在于通过老人沦为小偷的这个事件来探索人在社会中的遭遇、命运的无常这类问题,从而见微知著,把矛头指向对贫穷的根源的探索,对人类的道德准则的质问,这样就把诗意的内涵延展到人文关怀的深度。
华兹华斯的诗中还赞美了人性中的慈悲力量。他曾应朋友之邀写下《阿丽斯·费尔》一诗,记述这位朋友亲历的一件事。在诗中,一个名叫阿丽斯·费尔(Alice Fell)的小女孩因为自己破旧的斗篷被卷在车轮里撕裂而伤心地哭泣,安慰和劝说都没能让她止住眼泪。这孩子的悲痛,竟全为了一件破旧的斗篷。一件斗篷弄破了,这对富人家的孩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对穷苦的小女孩阿丽斯·费尔来说,却是真真切切令她伤心的大事。于是,诗中的主人公为小女孩买了一件簇新的斗篷。看到新斗篷,小女孩兴高采烈,这个幼小的遗孤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在诗中,小女孩的世界是狭小的,也是冰冷的,所以,那件新斗篷带给她的不仅仅是身体的温暖,更是一个爱的世界。
与华兹华斯同时代的浪漫主义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也写过相似主题的诗歌。布莱克的诗歌集《经验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and of Experience)中有一首诗叫《人性的概要》(The Human Abstract),诗中写道:“如果我们不使别人贫穷/哪还需要同情/如果我们都一样的快活/哪还用得到慈悲”[10],诗中布莱克对当时的贫穷问题充满义愤。诗中暗含了对贫穷的根源的探问。同布莱克一样,华兹华斯也对社会的贫富分化现象愤愤不平。如果说布莱克在《人性的概要》一诗直截了当地揭露和抨击了这种社会现象的话,那么,华兹华斯在他的《阿丽斯·费尔》一诗中,则是耐下心来,在无边的黑暗中撕开一条裂缝,让希望之光照射进来。华兹华斯没有慷慨激昂地表达自己的愤慨,而是不怨不怒,以诗人的方式为冰冷的世界送去一份温情,为干渴的心灵浇上一捧甘霖,献上一份人文关怀。送给阿丽斯·费尔的新斗篷无法真正消除贫富差距,所以这类慈善行为看起来微不足道;然而,诗人的诗难道不能唤醒人们心中奉献爱心的渴望吗?作为诗人,华兹华斯把人间苦难放在心头,保留着一颗富于同情的纯净诗心。正如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孤独中的忧思》(Fears in Solitude)一诗中所说:“上帝呵!对于这个人,他乐于享有/心魂的安静,却又不能不关切/寰宇之内他亿兆兄弟的悲哀。”[11]
此外,华兹华斯诗中对老人形象的塑造也体现出诗人的人文关怀。在《决心与自立》(Resolution and Independence)这首诗中,华兹华斯描写了一位为生计奔波的老者。暴风雨过后,田野里一片清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亮闪闪的水珠,鸟雀啁啾,流水潺潺,到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迷人的季节让诗人陶醉其中,忘掉了一切烦忧。然而,欢乐达到顶点时,往往就会走向反面。联想到人生的短暂,想到众多诗人命运多舛,颓唐心绪在诗人心中蔓延开来,令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悲伤。恰在此时,诗人看到一位以捉蚂蟥为生的老人,他又老又穷,长年累月操持着这累人的生计,饱尝人世艰辛。然而,这样一位衣食无着的老人,他瘦弱的身体内却藏着一颗坚强豪迈的心,其谈话让人感觉既愉快又亲切。老人坚信“热爱阳光的事物都在室外”[12],所以尽管偌大年纪,他仍像山、像树一样热爱阳光。在他的流浪生活中不仅有艰辛,还有常人无缘感知的幸福。诗人从老人身上看到生命之坚强,开始为自己的无病呻吟感到羞愧,甚至怀疑是上帝派遣这使者来教给他做人的道理。正是老人的出现给诗人上了一课,使他认识到自己应该如何面对生活。与老人的生活相比,诗人发觉自己那些所谓的忧愁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这样想来,他的心境就趋于平和了。卢克莱修(Carus Lucretius)在《物性论》(On the Nature of Things)中写道:“当狂风在大海里卷起波浪的时候,/自己却在陆地上看别人在远处拼命挣扎,/这该是如何的一件乐事;/并非因为我们乐于看见别人遭受苦难,/引以为幸的是因为我们看见/我们自己免于受到如何的灾害”[13]。卢克莱修的分析固然不错,人的心理往往就是这样复杂。尽管这样的心理机制的确能够部分地解释华兹华斯为什么喜欢写弱者,并拿弱者与自己进行比较,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华兹华斯在描写这些弱者的时候,他的感受是真实的,他的同情与敬佩之心也是真诚的。诗人的人文主义情怀是不知不觉地流淌在他的笔端的,正如勃兰兑斯(George Brandes)指出的:“很少有几个诗人表现过华兹华斯对于那些体质衰弱、贫困无助的无辜老年人所怀有的这样美的敬意”[14]。
华兹华斯诗中塑造了很多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农民形象。《孤独的割麦女》(The Solitary Reaper)刻画了一个边劳动、边歌唱的山地少女形象。这少女纯朴如脚下的土地,清新如山间的清泉。诗歌一开篇,诗人就描绘了一幅充满田园诗意的画卷。“你瞧,那孤独的山地女郞,/田野里就独自一人,/一边割麦,一边唱歌,停下来吧,或者轻轻走过!/她独自割麦,割麦又捆好,/唱着伤心的歌调。”[15]在这幅广阔的山地画卷中,天地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少女,另一个就是诗人。诗人是诗歌的叙述者,诗人的声音是诗歌的画外音。对这首诗来说,画外音显得格外重要,因为整首诗都建立在诗人对这幅画面的理解与审美的基础上。然而,诗人虽然是该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却刻意将自己隐去,在全诗发展过程中始终没有走近少女,这样,画面中便只留下少女和无边的山地风光。诗人之所以与画面保持一定距离,正是为了在观照画面时使少女与山地景色融为一体。
诗中,诗人并没有描写少女的外貌,而是集中笔墨描写少女所唱的那支“幽怨的曲调”。在诗人看来,沙漠中夜莺的歌喉也没有少女的歌曲那般婉转美妙,春天里杜鹃的歌声也没有那般动人心魄。对于山谷的景色,全诗几乎没有着笔,然而少女浸满山谷的歌声已经将人的生命与自然界夜莺和杜鹃的歌声联系在一起。夜莺和杜鹃特有的文化内涵赋予少女的歌声深厚的情愫,使诗人不禁猜想少女哀怨的歌声咏叹的到底是什么样“古老、不幸、悠久”的故事。在诗人看来,她歌唱的也许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悲欢离合,也许是长久以前的征战,或者,那曲子歌唱的只是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失意和忧愁。这歌声道尽了人世沧桑,弥漫于山谷之中,将人世兴衰与草木荣枯、自然变迁融为一体。自然是永恒的,人类心灵对自然作出的回应也是永恒的;自然万物将继续变迁,少女所歌唱的人世悲欢也将继续上演。
华兹华斯的叙事诗还塑造了一些在自然中寻求安慰的主人公形象。在《鲁思》(Ruth)一诗中,诗人讲述了一个美丽的乡村少女鲁思的悲剧人生。当恋人弃她而去,鲁思一度精神失常。为度过难关,她转而向自然求助:她用蒿茎做了一支长笛,时时吹奏长笛向自然倾诉自己的痛苦,排遣孤苦的情怀。同时,由于她的爱找不到释放对象,于是便将心底全部的爱都付与自然。尽管鲁思本人饱受情感的折磨、生活的打击,但她心中却如母亲爱子女一般热爱自然中的一切生灵,唯恐它们像自己一样受到伤害。在自然的怀抱里,鲁思的痛苦随时间流逝而减弱,她的心因阳春美景而变得温柔。在华兹华斯看来,面对灾难,只要人求助于自然,对自然付出真诚的爱,那么人就能够获救。
华兹华斯笔下有无数这类平凡的小人物形象: 流浪汉、农家女、农妇、孤儿,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物。华兹华斯会把这些人物写得很理想化,会赋予他们纯朴和单纯的品质,用来表达诗人对贴近自然的生活的热爱,同时也反映出诗人对弱者的强烈同情。华兹华斯的笔下,流浪者有自己的尊严,山村的农家女儿有着最美丽的情感,被弃的农妇面对悲惨世界,心中却怀着深情而博大的爱,即使是当了小偷的窃贼身上也有一抹热爱生活的亮色。华兹华斯把人文关怀奉献给了自然的一草一木,也奉献给了卑微而渺小的芸芸众生。
三、结语华兹华斯用自己的诗歌艺术诠释和发展了人文主义的内涵。在华兹华斯的诗中,爱自然和爱人类这两种情感紧密融合在一起。自然在诗人的想象中变成一个有生命的人,这个人给予诗人指导和安慰,使诗人倍感欢欣;诗人又将人置于自然中,使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融为一体,以此加深了人对自然的进一步理解。在华兹华斯诗中,爱人类是爱自然的延伸。诗人把他的一颗诗心赋予了自然,也赋予了人类,特别是那些挣扎在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华兹华斯的人文主义思想的基本内涵是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人的关怀,这决定了华兹华斯人文主义思想的主要特征是和谐,即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诗人藉此走出“黑暗的甬道”,摆脱了人生之谜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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