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是英国著名作家, 凭借现实主义小说《金色笔记》获得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她勇于尝试不同的写作手法, 是英国当代文坛的瑰宝级女作家。她的作品题材多变、大胆创新, 大多从对现实的批判角度出发, 涉及女性主义、生态主义、殖民主义、苏菲主义等领域, 体现出莱辛广泛而深邃的思想内涵。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 莱辛的作品风格突然从现实转向幻想, 写出包括“南船座的老人星”系列五部曲在内的多部幻想作品。从传统意义上的分类来看, 这些作品无疑属于幻想风格, 但其实却是现实主义小说的一种变形, 其内容表现出的依然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对人类未来命运的关怀[1]。从本质而言, 莱辛在这些幻想作品中显露出一种独特的真幻意识——亦真亦幻却又非真非幻。她以现实笔触描绘幻想, 又以幻想手法呈现现实, 将幻想意识与真实意识视为对立统一的整体, 并以此构成她的幻想小说叙事逻辑, 体现出莱辛式“现实主义幻想风格”。例如, 在具有科学理性认知的幻想作品中, 莱辛依然执着地对魔法、灵体等施以笔墨。这种出其不意的写作手法, 恰恰体现了莱辛在真与幻这一文学本质问题上形成了独特的、具有自发性感知的理解, 而这种理解也最终转化为她幻想作品中的意识表现。
本文通过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杜夫海纳的想象再现和罗兰·巴特的叙事结构等理论, 分析莱辛幻想作品中所表现出的真幻意识, 以及其真幻意识的本质属性和结构特征, 从而展现她对文学真幻问题的根本认识和解决方法。
一、真幻意识的对立统一性真幻意识, 即人对世界存在的万物进行了解和认识, 并由此产生对客观存在事物的真实性认知, 随之依靠真实认知对不存在的幻想事物进行判断, 辨别其虚幻本质来区分幻想意识和行为。在人类生存之初, 对真与幻界限的区别性认知就已经存在, 但早期的人类对真幻的辨别是模糊不清的, 将幻想混杂在对世界的客观性认知描述中, 随着人类对世界了解增多而日渐明确两者间的界限。莱辛的作品反映出她对现代科技批判的观点和抵触情绪, 尽管莱辛本人接受了现代西方社会的教育和熏陶, 但由于受到苏菲主义的影响, 她相信灵魂转世、心电感应等神秘主义的真实存在, 这就体现出莱辛的真幻意识具有科技发展方面的清晰认识性以及在人的精神领域方面的神秘认知性和模糊感悟性。
莱辛幻想小说中真与幻是交错显现的, 她的真实意识与幻想意识有着相互矛盾的属性, 又共同构成莱辛小说的叙事基础。它们相互影响、共同作用, 使得故事既可以用真实因素来阐释, 也可以用幻想因素来说明。这说明她的真幻意识具有真实与幻想的对立统一性。在马克思主义看来, 辩证法被归结为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运动的一般规律的科学[2], 思维运动也同样具有矛盾的对立统一性, 显然莱辛的思维也受到唯物辩证法影响, 并渗透在她对待真与幻的态度上。莱辛作品中的真实源自她对现实世界的经验性认知, 幻想则出于对未来世界的先验想象, 一为真、一为假, 对立生成。事实上, 先验想象也是依据对现实世界的认知经验, 根据认知的一般性规律去创造新奇的环境和事物, 所以幻想的本源亦是经验性认知, 这证明了真实与幻想的关联统一性。莱辛的幻想, 真实性特征突出, 而真实又是为幻想做铺垫, 她的幻想小说既不属于纯粹的现实主义, 又不是典型的幻想小说; 既有大量现实因素, 又具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幻想因素。因此莱辛的幻想小说受到其独有的真幻意识支配, 是在真实与幻想二者间迂回跳跃的复合文类, 也就具有了真幻双重性质。
第一, 莱辛小说中真幻意识的对立统一主要体现为, 真实认知与幻想认知的对立统一。马克思在分析伊壁鸠鲁对原子属性的规定时, 强调原子所表现出的质料和形式双重性是因为其内在结构的矛盾所决定的, 二者互相矛盾, 但是却又都包含在原子概念中[3]。莱辛的作品亦包含一种天然矛盾性:从现实主义小说角度分析, 她的小说在陈述现实认知范围内的故事时具有较多的幻想元素, 可看做是寓言式的解说和隐喻; 从幻想小说角度分析, 故事发生的时间(未来或远古)和空间(外太空)决定了其非现实性的前提特征, 这时的现实叙事就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可信条件。因此莱辛的幻想小说更像是以现实主义手法讲述幻想故事, 而使得故事从表面上缺乏幻想特征, 但非现实性的背景又定下故事的幻想基调, 强调了幻想特征的存在。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 莱辛以四处飞扬的尘土、干涸的河流、每日打水的辛苦、干热病等干旱特征描绘外星环境, “汗水顺着胳膊流下来, 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热烘烘的馊汗味”[4], 细致入微的写实很容易引发读者的生理共鸣, 是经验性认知的典型表述手段。这片干旱的土地被称为“艾弗里克洲”(Afrik), 与非洲(Africa)发音非常相似。有学者认为, 莱辛把现实移植到完全陌生化的星球, 试图直接运用虚构艺术为现实矗立参照物[5]。正当读者适应了这种与现实对应的认知时, 又出现了各种奇怪的险情和怪兽, 使读者重新意识到莱辛在讲述幻想故事, 她通过奇幻形象引领读者摆脱现实认知束缚、跟随作者再次进入转折的奇幻情节。《玛拉和丹恩历险记》里的“空中飞行器”, 缺乏具体的科技特征描写, 那么这个机器是否是现代飞机或者滑翔翼之类的实物呢?还是莱辛自创的未来高科技产物?从读者角度而言, 仅凭个体认知经验无法确定其真幻属性。因此可见莱辛对真实实写、对幻想虚写, 二者形成主次鲜明的认知对比, 这是莱辛真幻意识的典型特征之一。
第二, 理性逻辑与感性幻想的对立统一。莱辛的幻想作品贴近现实生活, 也有对未来社会的假设和描画, 故事中亦包含魔法元素, 因此理性的科学解释与感性的奇幻想象共存并统一于新奇的故事情节中, 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真幻交融感。平淡的日常事物描述却显现出幻想小说的新奇特征, 这是由于莱辛以线性叙事思维将幻想融合在故事整体进程中。以《三四五区间的联姻》为例, 在治国策略和解决方法上, 三区女王谈论到四区的落后之处, “国家富饶, 但是只有经过人民手的改造, 富饶才能真的变成财富……女人不可能承担起全部劳动……男人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去创造财富呢?”[6]284这番治国理念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极具说服力。以故事发展进程的整体视角来看, 逻辑思考与感性幻想紧密相连, 时而从男女各自的角度分析不同点, 时而从男女结合的新变化中表达两性融合、互相理解的含义, 使得平淡的故事具有了深层的一致性和连贯性; 但是将故事分成具体的场景时, 理性逻辑与幻想又成为相互对立的个体, 在遥相呼应中凸显各自的属性特点, 造成读者的短暂性错愕和陌生感:三区女王为追求更高的灵性境界, 独自进入灵魂层面意义的二区, 追逐着看不见的灵体, 各种没有影子的声音, 从而领悟到新的自我, “她竖起耳朵听, 却只能听到啪啪声……她睁大眼睛看周围, 却像掉进了黑暗……她睡了一觉, 让她有了更多了解”[6]271。读者无法明确理解莱辛幻想中的神奇世界, 他们努力猜测三区与四区变化背后的象征内涵, 试图以理性分析莱辛的创作目的, 而莱辛却以体验式的精神顿悟收尾, 留下无限想象空间。理性与感性穿插展现, 引发读者的真幻交替感受, 并从分析推理和感悟体验的不断转换确认着莱辛真幻意识的对立统一性。
第三, 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对立统一。莱辛的真幻意识具有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特征, 一方面, 莱辛的幻想小说具有批判现实意义, 从主体陈述性叙事和事件描写等凸显现实社会发展所存在的问题, 《幸存者回忆录》着力刻画了大灾难后的人们艰辛求生的众生像, 具有确定的生态环保意义和现实批判性; 另一方面, 她的幻想小说具有极大的后现代主义不确定性:虚幻的背景时空, 变化的人物心理, 破碎的空间联系等。存在的真实感与虚幻的破碎感共同作用, 形成了既确定又不确定的对立统一。《幸存者回忆录》中的叙述者是“我”[7], 一位中年妇女, 从“我”的视角观察与“我”一起生活的小女孩艾米丽如何度过青春期、成长为少女。故事以“我”居住的公寓楼为核心, 以周围一小片社区为背景, 通过“我”的生活和观察反映出大灾难后社会的萧条、失序以及人们对未来的迷茫。生存环境的恶化是确定存在的, 即使在现代社会也是亟待解决的全球性问题。与此同时女孩艾米丽遵照自然规律, 以自己对环境的探索和心理的成熟进行着不可逆转的成长, 小说中这个故事发生在未来, 但是生活中每一个女孩的成长都在真实地发生着, 因此这是可以确定的现实性因素。与确定因素相对的, 就是“我”的不确定存在性, 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名字, 没有特征性描述, 但是这个“我”可以看到艾米丽小时候的回忆, 可以讲述艾米丽每天的成长变化, 那么“我”是艾米丽本人吗?抑或只是故事中的人物?或干脆就是整个故事的作者?在结尾处艾米丽逃离现实困境时, 又出现了一个帮助艾米丽逃走的“她”, 而“我”消失了, “她”又是谁?“我”怎么消失了?这些都没有确定的答案, 也是莱辛留下的神秘因素。
二、真幻意识的可阐释性一般来说, 幻想小说追求以新奇的故事情节和非现实事物的新颖描述吸引读者注意力, 并会对真与幻的界限进行模糊式的处理方法, 以幻想替换真实, 例如将幻想事物当做真实直接展开, 这样对作品中的真幻意识就难以进行明确的阐释和分析。莱辛的真幻意识看似是模糊的、混为一体的, 因为莱辛曾说过, 她考虑的只是“故事情节是否吸引读者, 读者是否能够愿意读下去而已”[8], 其他的并不在意。事实上, 正是对幻想小说中真幻关系的完美把握和平衡, 才使得她的真幻意识具有明确的界限特征, 真与幻之间通过想象联系, 以想象完成二者之间的联系和统一, 这种想象特征恰能阐释莱辛真幻意识的内在构成和界限划分。
想象包括经验想象与先验想象, 经验想象与现实基础密不可分, 这种想象带有明显的现实认知特点; 先验想象则承担起对幻想进行观看的给定能力, 而纯粹的幻想源自人类头脑中的直觉灵感。杜夫海纳认为, 肉体与精神之间经由经验想象和先验想象连接[9]。在莱辛的幻想小说中, 真与幻通过经验想象的呈现和先验想象的再现联系在一起, 即真实意识——经验想象——先验想象——幻想意识进行双向关联, 完成由真入幻、由幻入真的双向阐释过程, 这种双向关系亦证明了真与幻在本质上的关联统一性。
首先, 经验想象经由莱辛对真实世界的经验性认知而生成, 是具有认知一般性意义的想象, 也是先验想象进行再现的必要途径。奥尔迪斯认为, 现代幻想文学要么是理性的, 要么是感性的, 莱辛的小说应属于理性幻想, 其作品具有鲜明的分析性和批判性[10]。莱辛的理性幻想即是将经验想象作为幻想世界的现实性根基和构建全新幻想的出发点, 即由真入幻的实践过程。《什卡斯塔》中的什卡斯塔星球, 它的宇宙位置、生存环境等与地球极其相似, 让人不能不认为这个星球就是以地球为原型。什卡斯塔的大陆板块被称为“主大陆块”, 就像地理位置不同的欧亚大陆; 南部有个“1号大陆”, 疑似非洲; “西北边缘地区”好像西欧地区; “隔绝大陆”似在暗指与其他洲不相连的美洲或澳洲。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令读者只能从经验性认知中寻找熟悉感, 在对什卡斯塔大陆分布和各个地区社会生活的描述中, 读者可以发现现实世界的影子, 这是莱辛对现实的理解和经验性记忆的影子。因此在莱辛的幻想小说中, 这类直接现实性的联想是初级层次的经验想象, 意味着莱辛以经验想象幻化出具有强烈熟悉感的可见物, 是其真实意识的延伸, 也是真幻意识中真幻界限的关键起始点。一些评论家认为, 莱辛的幻想故事中缺乏令人兴奋的幻想元素, 其架构的太空世界略显平淡和熟悉, 更像是现实主义小说, 这恰是莱辛表现出的经验想象。对于幻想, 她将之视为真实来描述, 而对于真实, 她又以经验想象的幻想来表达。因此其幻想作品极具现实主义的真实性特征, 从自然环境的背景架构至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 都具有极强的经验性认知特征。
其次, 先验想象形成了莱辛的直觉幻想意识, 是其幻想世界形成的先验基础, 也是她超验幻想的本质来源。在创作中后期, 莱辛受到了苏菲主义沙赫流派(Idries Shah)以及葛吉夫(G. I. Gurdjieff)第四道修行的影响, 主张通过修行和心灵净化提升个体能力和精神层次, 人类发展要靠自我领悟、爱和道德自律, 事实上莱辛希望在一个靠理性无法解释的世界中, 苏菲主义可以拯救人们, 引导个体达到自我发展之自由的救世良方[11]。莱辛的幻想意识由先验想象完成对未来的架构, 即由幻入真的过程:先验想象在头脑中创造出给定物, 由经验想象将给定物的形象描述出来。莱辛在《幸存者回忆录》中创造出一面“墙”和墙后诸多神秘房间, 这面墙可能是公寓中一面真实的墙, 也可能是为了让人们能够理解主人公头脑中的想象方式, 将区分现实与幻想的分界线用墙的形象表述而已。先验想象决定了幻想的高度和面向未来思考的各种可能性, 因此莱辛的真幻意识从这里开始完全进入幻想领域, 通过先验想象与经验想象的结合融为一体。但是由于经验想象再现出的形象与头脑中的先验形象有着现实无法表达的距离, 因此体现出想象的不完整性, 或可称为不达意性——无法完整再现先验形象, 这可以理解为达科·苏恩文所说的“认知疏离”[12]即幻想与现实间的认知差距, 也是为何读者在阅读莱辛的幻想作品时产生无法抓住想象源头和尽头的缥缈感觉, 这是由想象出的形象与再现而成的描述这二者之间的距离所造成的。在《幸存者回忆录》结尾, 墙后的房间变为事实存在, 成了连接现实与幻想的桥梁, 主人公从对墙后房间的幻想和窥视变为大胆走入墙中。莱辛的幻想意识决定了墙和墙后空间的存在, 先验想象呈现出形象, 经验想象再现出现实读者能够理解的、真实存在的墙的形象, 由此墙完成了由幻入真的想象过程。
先验想象和经验想象为莱辛的真幻意识划分了具体的阐释界限。在这两种想象的共同作用下, 莱辛幻想小说中的真幻意识完成对立到统一的联系。
三、真幻意识的结构表现性莱辛的幻想小说在真实与幻想的两极不停跳跃, 这种真幻联系紧密、对立统一的特性也表现在其结构形式上。她的幻想小说具有典型的结构主义特征, 故事创作遵循一条主线叙事, 作品的语言和意象对立生成, 真幻意识亦按照一种显在的结构来完成。依据罗兰·巴特的结构理论, 莱辛的真幻意识在小说叙事中的层级表现主要集中在功能和行动两方面:从功能层级上看, 幻想故事发生的背景由真与幻的微小细节前后呼应, 组成相互转化的螺旋型叙事结构, 《裂缝》讲述远古人类族群的幻想故事, 以及现代考古学教授对资料的研究发现, 而这两部分内容进行交替式叙事, 互相推动情节的进展; 从行动层级而言, 通过动静行为对比, 反映人物各种关系在真、幻两点之间跳跃, 从而形成两点反复的折线型变化、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三四五区间的联姻》在婚姻的真实性和幻想性之间跳跃, 给人亦真亦幻的感受。莱辛为其真幻意识建立起结构主义框架, 并形成了以此框架为基础的逻辑性规范, 因此她所要表达的思想也被限制在具有格律性质的基本规范之中。比如她讲述的故事通常都发生在一个小范围的时间和空间内, 并加以各种外在环境条件的限制, 其目的是让读者在规定的思想范围内超越真幻因素的表层限制, 寻找她真正想要展现的深层思想价值和文本内涵, 即真幻意识的结构表现性是为特定思想的实验性探讨作出外在的条件性保证。
其一, 功能层级下的真幻螺旋型结构。结构主义认为, 在任何既定情境里, 一种因素的本质就其本身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事实上它的意义是由包含它和既定情境中的其他因素之间的关系所决定[13]8。在莱辛的作品中, 真与幻的意义是由双方在功能层级中的关系所决定的, 这种关系是螺旋发展的结构关系, 如同罗兰·巴特所说:“小说赋予想象物一种真实性的形式保证, 但却在这个记号上留下了一种双重性对象的含混性, 这个对象既是似真的又是虚假的, 这是在所有西方艺术中一种始终存在的程序, 按照这种程序, 虚假等同于真实”[14]。螺旋结构意味着真发展成为幻、幻发展成为真, 二者在交替出现中与对方首尾相接, 在相互对比下显出自身的属性, 而目的却隐藏在莱辛的深层意识之中:她将对真理的追求隐藏在不断变换的真幻形式下, 是为了人类本身而呼唤真理, 是对人类社会的深切关怀, 不惜尝试一切手段寻求解决现实问题的根本办法。在追寻真的过程中, 莱辛使用幻做出真达不到的条件; 在描述幻时, 又使用真揭示幻的深层意义。巴特的理论中强调一切都具有意义, 哪怕荒谬或无用, 也可以说明它们的意义本身[15], 莱辛的真幻螺旋结构本身也说明它们交互存在、推进发展的意义, 这种结构是对故事背景、深层内涵等认知的过程。在《三四五区间的联姻》中, 婚姻伊始, 两个主人公可以运用魔法变出各自想吃的食物, 各自享用自己家乡美食, 此处魔法出现得相当突兀, 除了有趣的奇幻感受外, 看不出魔法变食物在文中有何意义可言。当故事过半, 婚姻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沟通后, 两人的魔法忽然失去作用, 再也不能变出各自想吃的食物, 只好与其他人一样啃干面包、喝清水。魔法戛然而止, 真实乍然出现, 此处与前面的魔法细节联系, 才能明白莱辛的用意:当婚姻由浪漫的幻想走入现实生活, 各自的幻想即转变成共同生活的真实, 这就是真幻螺旋型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细节案例。此例通过真实对幻想形式的融合与否定, 表达出真幻因素在功能层级的矛盾性和相互转化的结构特征。
其二, 行动层级下的真幻跳跃式叙事。莱辛的叙事时而偏向真实一面, 时而偏向幻想一面, 似乎总是在叙事中轴线左右的不同领域进行跳跃, 并由此产生了故事情节发展的折线型结构。在叙事中, 不仅要感受事物本身, 更要在它们之间感觉那种关系[13]8, 莱辛的叙事重点也并不是在真和幻的表层描述上, 而是通过它们之间循环往来的密切关系去透视关系背后的深层语境, 在真与幻不确定的叙述形式下寻找同样不确定的、共时性变化的意义。莱辛的真与幻在叙事结构上总是表现出对立生成的特性, 以静态与动态的模式对比、夸张加速与低调慢速的叙事节奏等形成具有对称往返性的折线型结构, 读者在故事中会产生突然跳跃的阅读感, 从原有的真实感受或幻想认知突然转换成理性或感性思维, 然后再回到整体的主线叙事中。毛姆将故事比喻为小说家拉住读者而扔出的一根性命攸关的救生绳索[16], 莱辛的跳跃式叙事也是将这根引导读者的绳索放松一下, 再继续拉紧, 反复调动读者情绪和思维, 从而使读者一步步进入设计好的思考路线中, 成为跟随莱辛思维进行思考的节奏趋同者。在《玛拉和丹恩历险记》中, 主人公的苦难经历平静而漫长, 正当读者适应了静态叙事, 突然跳出了怪兽进行快速的动态攻击; 在主人公历经磨难看到希望时, 又让其抵制了对乱伦的幻想、亲人肉体的诱惑, 这些都是静态真实与动态幻想、慢速叙事与快速事件的对比和跳跃。莱辛并不是真正希望读者与故事节奏趋同, 她在一定的有序中插入对比式的无序, 打破有序性的惯式思维, 使得读者领悟到自己需要脱离莱辛的牵引, 独立发现她如此安排的真正意义所在, 找寻并获得隐藏在真幻结构背后的真理性认知——即对现实社会中人类自身行为后果的深刻反思。
四、结 语莱辛幻想小说中的真幻意识, 其内在联系通过先验想象与经验想象共同完成, 依据理性分析和感性体悟, 以想象作为真幻之间的桥梁、以螺旋型结构作为叙事形式, 从而构成真实与幻想的对立统一。在莱辛的真幻意识中, 真与幻是认知性想象的阴阳两极, 相对生成、相互转化, 在叙事中融为一体。在莱辛的幻想作品中, 真与幻是她对已知和未知世界的根本性认知和思考, 也是对现代社会发展的及时反思和人类寻找未来生存发展方向的本能需要。莱辛独特的真幻意识将其幻想小说从传统文学分类的旧有体系中独立出来, 成为新型混合文学种类, 这种对传统文类的颠覆和模糊分类特征的做法值得深入思考和研究。现今很多作家所写的作品文类特征越来越不清晰, 混合多类文学特征, 亦不易分类, 可试以此方法对相关文类现象进行探索性阐释。
[1] | 王丽丽. 寓言和符号:莱辛对人类后现代状况的诠释[J]. 当代外国文学, 2008(1): 139–145. |
[2] |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M]//马克思, 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5: 24. |
[3] | 马克思.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M]//马克思, 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82: 212. |
[4] | 多丽丝·莱辛.玛拉和丹恩历险记[M].苗争芝, 陈颖, 译.南京: 译林出版社, 2007: 46. |
[5] | 王丽丽. 也谈莱辛的"不具有可读性"——兼论其审美对象的建构策略[J]. 理论与创作, 2010(3): 10–14. |
[6] | 多丽丝·莱辛.三四五区间的联姻[M].俞婷, 译.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8. |
[7] | 多丽丝·莱辛.幸存者回忆录[M].朱子仪, 译.南京: 译林出版社, 2016: 12. |
[8] | 杰西卡·曼.写书是一种艰辛的苦力——多丽丝·莱辛访谈[J].邹咏梅, 译.译林, 2007(6): 183. |
[9] | 米·杜夫海纳.审美经验想象学(下)[M].韩树站, 译.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6: 385. |
[10] | 布赖恩·奥尔迪斯.亿万年大狂欢: 科幻小说史[M].舒伟, 孙法理, 孙丹丁, 译.合肥: 安徽文艺出版社, 2011: 172-173. |
[11] | 苏忱. 多丽丝·莱辛与当代伊德里斯·沙赫的苏菲主义哲学[J]. 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7, 23(4): 24–27. |
[12] | 苏恩文.科幻小说面面观[M].郝琳, 李庆涛, 程佳, 译.合肥: 安徽文艺出版社, 2011: 13. |
[13] | 霍克斯T.结构主义和符号学[M].瞿铁鹏, 译.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 8. |
[14] | 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M].李幼蒸, 译.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8: 10. |
[15] | 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M]//伍蠡甫, 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 482. |
[16] | 毛姆.毛姆读书随笔[M].刘文荣, 译.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 1999: 25. |